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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隐晦的表白
    尼禄大病初愈。他病愈的消息,宛如飞鸽一样传散到罗马的每一处角落。

    此时罗马已入秋季,冷意如动脉一样跳动在空气里。间隔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已落有层层枯黄的树叶,整座罗马宛如被黄叶淹没。奴隶清扫树叶味道的街道,显露出拼接在地上的马赛克画。

    罗德躺在榕树上,这已然成为他专有的位置。

    他的手包裹着皮手套,黑发散成一团,刚硬的下颌被跳跃的树影染着,洁净的黑衣已擦出几道树间的灰泥。

    他在把玩一堆黑漆漆的小玩意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这些小玩意儿是他托女奴从摊铺上买来的。

    尼禄推开百叶窗,眼睛被涌进来的强光刺痛,眯成一条金丝缕般的缝。

    他恢复得还算不错,清瘦的脸部有生机勃勃的红润。他的眼睛显出一点微弱的深邃。那一小片淡色的雀斑变得更淡,马上就要彻底褪下去。

    树叶的清苦味涌动在尼禄的鼻尖下,罗德顽强的黑影如巨洪一般强闯他的眼底。

    一道阳光从叶间溜进来,折出一道七彩的光棱。

    罗德凌厉的黑眼睛看过来,咧出一个强硬的微笑,冲尼禄招了招手。

    他明丽的五官被黑发遮掩一半,尖锐的眉尾微微斜指,那后面便是波纹般的细碎阳光、以及轻盈的树影。他的手臂抬起一个刚毅的角度,象一只未拉之弓。

    罗德自带有一种荆棘的气味;而非得是这种暗黑而凶戾的气味,才能使他的美毕露无遗。

    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如脆铃在远处晃动,清光如金流沙般撒进树缝。

    尼禄的视野晃荡一下。他觉得,他所见识过的所有艺术,都不及罗德的这一招手。

    “过来。”罗德向他伸出手,轻柔的语句从他硬邦邦的双唇间吐出,一下下打击在尼禄情窦初开的心尖。

    尼禄呆愣一会,抓着他的皮手套,蹬上窗口,借着他的力气轻巧地跳到树上。

    罗德靠近他,下巴上还有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眉眼间尽染清新的树色。

    他捏了捏尼禄纤细的手掌,顺着指缝一路摸过去,最终摸到尼禄指尖的茧子。

    他硬实的指甲刮出一道轻痒。尼禄正值身心发育的年龄,刚刚觉醒了朦胧的情|欲;罗德哪怕是一点点无意的触碰,都能使他涌起一股粘稠的情谊。

    尼禄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德用指甲按了按他的茧子,调笑着说:“果然有茧子。我听说每个弹竖琴的人都有这个。”

    他朝尼禄摊开手掌,上面有十颗指甲大小的小玩意儿,呈现一种暗沉的墨绿色。

    “这是什么?”尼禄浓密的睫毛眨动两下,不解的情绪从他稚气初褪的脸孔蔓延开来。

    他的喉结已经顶出,使他宛如青涩果实上的第一丝红晕,有一些成熟的意志。

    “义甲,用龟壳制成的。”罗德笑道,“如果您不想让指甲磨损到开裂的地步,最好戴上它。”

    尼禄心生一种温暖的苦涩。那些叵测的欲|望暂且先按下不表;某种程度上,他感觉自己从小缺失的亲情,在此时得到了些许的弥合。

    尼禄眼前发热,搂住罗德的手臂,流露出一种深重的依赖。

    他细长的卧蚕颤抖两下,话语随着变得低哑的嗓音流溢而出:“罗德,你怎么这么好……”

    罗德愣一下,接着就笑起来。他的鼻息断续呼出,吹颤了尼禄蓬松的银发。

    “行了……”他扯开他黏人的搂抱,不怎么正经地笑道,“少矫情!”

    这时,有奴隶疾步走到树下,抬头向尼禄禀报:“主人,奥托大人来访。”

    罗德警然。他收起悠闲的神态,以尖峰的眼光瞟向庭院。

    他的气息于瞬间紧迫,眸中顿显一道霹雳般的狠光。

    安东尼在门口来回踱步。他穿着乳白的长袍,鲜亮的金发泛射出白光。在遮天蔽日的榕树顶下,他就象一块病变了的白斑。

    当年,就是他雇人去杀尼禄,最后毒害了自己。

    罗德黑着脸,扶着尼禄跳下树,全身都如镀上一层铁铜一样紧绷。

    安东尼打着油滑的步子走过来,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那过于甜腻的笑容,使他的脸庞好象结满一层腻腻的糖霜,即刻就要抖落下来。

    尼禄冰黄的眼瞳里倒映出他逐渐变近的身影。

    “我来向您道贺。”安东尼恭敬地行礼,头颅伏得比腰还低,“罗马唯一的继任者病愈了。”

    尼禄瞧一眼他低伏如老狗的脊背,晶亮的眼睛眨两下。榕树的荫庇蒙上他清秀的眼睫,他的阴郁是以一种柔软而展现的。

    他恶作剧般地扬起一个微笑:“听说病愈之后的第一个访客,会带走所有报复未竟的恶鬼。”

    安东尼的后背象拉弓一样绷紧。他哆嗦一下,讪讪地直起身,“您说笑了……”

    “你不必害怕。”尼禄冲他一笑。他摆出一个阴暗的笑容,卧蚕之下便是深重的黑影。他以告诫的口吻说:“我骗你的。”

    安东尼的嘴角出现一丝怒意,又象水汽蒸发一般转瞬即逝。他赔着笑脸说:“很抱歉我坏了规矩,没有事先跟您打个招呼。”

    他凑近尼禄两步,鲜红的双唇象涂了鲜血一样艳红。那顶张扬的金发之下,是他惯于谄媚的笑脸。

    “据说皇帝很快要去高卢亲临战事。”他精明的眼珠颤动着,“您既有血统又到年龄,是全罗马唯一的后继者。他也许会带您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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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禄沉默不语。这时一绺晃动的阳光射进他的眼底,加重本有的眸色,他眼瞳里尖锐的光亮于此刻毕现,相当凶戾。

    安东尼奴颜婢膝,“我提早来告知您,希望您能做出准备。”

    尼禄的眼睫瞬间又堙没于树影中。他顿了一会,说出口的话也是暗钝的:“看来你的消息比我还要灵通。作为一个普通的骑士,你能打听到这个消息,足见你的本事。”

    安东尼挤出一个忠诚的表情,低眉顺眼地伏低脊背,向他行一个自贬式的礼节。

    “我是个有能力的人!”安东尼说,“当您将来踏上皇帝的宝座,我愿以全部的身心去辅佐您!”

    流转的光影在尼禄脸庞晃荡而过,使他的表情意味不明。

    他脊背挺直,紧抿的双唇如有薄刃般擦动几下:“好。”

    安东尼裂开一个木偶般的笑容,“愿桂冠早日戴于您的发间!”

    他吹捧完毕,如滑蛇一样粘腻地退去了。

    罗德按住尼禄的双肩,使他正面向自己。他有不可抑勒的急躁,铁钳般的手指深深掐进尼禄的皮肉,几绺干净的碎发半掩着他烈火般狂放的眉宇。

    尼禄感到肩部传来深重的钝痛。但他没有显露出任何不适。

    罗德的脸庞尽染犀利。他迫切地警示道:“他是与皇后私通的情夫!所以才能得到这么灵通的消息!”

    尼禄紧盯他的黑眼睛,一些浓情袭上他的眉梢,“我知道。”他轻柔地说。

    罗德钳紧他的肩,力度没轻没重。他背着光,五官俊美而隐晦,此时有种雌雄不辨的美感。

    “不要相信他!”他警告道。

    尼禄乖巧地点头,安宁地说:“我会的。”

    罗德松开他的双肩。这时他看到自己指甲上突兀的血迹,神色一紧,连忙扯开尼禄的领口。

    尼禄肩膀裸|露,锁骨象横杆一样凸出来,已初具雄健。

    他白细的皮肤上,如被刀剜一般,有罗德指甲形状的血口。

    罗德沉默一会,眼神中有隐约的歉意。他的黑眸过于幽深,此刻也有难以察觉的微光。

    桀骜不驯的他尝试性地开口道歉:“我其实并不想……”

    “没关系。”尼禄歪过脸,纯净的眼光淡漠地扫过肩处的伤口。

    他用指尖蘸了蘸伤处的血,竖着指头,将血迹展示给罗德看。他的眉眼之间,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腼腆。

    “我喜欢你……”他于此处稍作隐晦的停顿,“……喜欢你这么做。”

    罗德沉着的黑瞳中划过一丝疑惑。

    ……

    安东尼的消息果然灵通。

    没过几天,克劳狄乌斯就下令,赋予尼禄指挥官的职位,与自己同去一趟高卢。

    带着继任者去平定战事,这是每一任罗马皇帝的例行做法。

    对于尼禄来说,这是一个建立军功的机会。

    只有立下赫赫战功,才能在登帝之后得到将军和元老们的驯服。

    罗德记得,前世时这个机会没有落到尼禄头上,以至于他在登基时毫无军功,被一些贵族甚至平民鄙夷。

    家奴们在勤奋地收拾行囊。他们将新购来的剑戟装箱,折叠出一堆堆结实的皮甲,圆弧形的罗马盾摞成两摞。女奴舞着针线,加固军靴的针脚。厨师烘干面包,将煮熟的牛肉晾晒成肉干,以作尼禄路上的干粮。

    他们的主人明天就要出征。

    罗德训练而归。

    他热得一身汗,焦躁地摘掉握剑用的皮手套,柔亮的汗水濡湿他俊挺的眉锋。

    奴隶给罗德端来一杯加冰的葡萄酒,被他推拒了。

    “我只喝低廉的啤酒。”他热得心躁。

    尼禄轻声走过来。他穿着轻便的长袍,触地的袍摆拂出一路灰迹。这使他轻盈的脚步多了一层累赘。

    “我说过,你完全有权指使我的奴隶。”尼禄认真地说。

    罗德瞧见他冗重的长袍,汗亮的眼帘如涂银粉。他太过燥热,把摘掉的手套随手一丢。

    “您该挑选一件合身的皮甲了。”他撩开黏湿的黑发说,光洁的额头尽显。

    尼禄望向他,纤薄的双唇轻动:“我还想出一趟门。”

    “什么时候?”

    “现在。”尼禄补充道,“跟你一起。”

    罗德石岸般沉毅的身影一侧,连水都没想着要喝一口。他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柔韧的软筋因为用力而盘错在他直削的脚踝。

    “那就走吧。”他背对尼禄直率地说。

    尼禄无声地笑笑。

    他捡起被罗德丢弃的皮手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那里面湿湿的,还有罗德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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