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染病,尼禄只能吃一些清淡的流食,味道重的食物一点都不能碰。
包括那些新酿制的鱼酱。
他的病症愈发严重。元老院里一些墙头草的元老,已经预见他死亡的结局,纷纷讨好麦瑟琳娜和昆汀。
疟疾使尼禄高烧不退,浑身的关节都象被腐蚀一样酸痛。他忽冷忽热,冷时如堕入冰窖,热时就如于火焰上炙烤。
奴隶在病床前穿梭,为他药熏衣物。
他躺在被褥里,呼吸短促而虚弱,好象一只即将坏死的茧蛹。冷汗象另一层皮肤,粘腻地胶黏在毛孔,再一点点渗进他的五脏六腑。
病重之中的尼禄,好象一个强光下的幽魂,摆脱不了死的形象。
罗德用石槌捣烂甘草,绕着纱布将这些草渣缠起来。
青绿的草汁从他坚铁般的手指间流淌出,留有清涩的苦味。
他迈出重锤般的脚步,象一把重戟般移到尼禄床边,利落地掀开被子。
睡眠之中的尼禄蜷缩一下,不适地歪过脸。他意识不清地嘀咕一句:“让我睡……”
罗德挪正他的头,用手背拍了拍他高烧的脸,强迫他睁开眼睛。
“不要总是睡!”他严厉地说,“那只会让您离冥神更近一步。”
尼禄被他的动作惊醒,缓慢地睁开眼。他瘦如白骨的手摸索着,如扎根般握住罗德的手腕。
“是罗德么……”他迷迷糊糊地说。发烧使他视野犹如蒙雾般的不清晰。
罗德反握他冰意的手,胡乱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口吻说:“是我。”
一个微笑如掉入深井般在尼禄脸上隐现。他挪了挪脑袋,用自己发烫的脸颊去蹭罗德的手。
“我好冷……罗德……”他气若游丝地说,“你能抱着我吗?”
罗德沉默地点头。他冰凌般的手指动几下,就将甘草渣绑在尼禄的额上。
他蹬掉凉靴,也躺上床,环住尼禄消瘦的腰身,把他圈进怀里。
尼禄消瘦了太多,嘴唇出现病重的青紫。蜜蜡般的眼珠此时象干裂的琥珀石。
他的关节不断抽痛,如有鬼魂割据筋骨。
他疼出一层冷汗,声音微弱地说:“我昨晚梦见朱庇特用脚踢我……就和凯撒被刺的前几天所做的梦一样……”
“那只是民间的谣传。”罗德蹙眉道,“不值得相信。”
疼痛使尼禄抽搐一下。他下意识抓紧罗德的衣服,好象他的肺是一块被风侵蚀的石膏块,马上就要碎成碎片。
“我太疼了……罗德……”他皱起细线般的双眉,冷汗仿佛滴水成冰。
罗德吩咐奴隶去煮一些柳树皮水。这种药水具有止痛的作用。
奴隶取出天仙子蒸制的香油,涂抹在尼禄的手心,这能使他镇定一些。
尼禄松缓了一点。酸痛象拉丝一黏在他的关节,他不敢动弹,如僵死一样蜷缩。
“我好疼……”他迷乱地说,渐渐陷入半昏迷的境地。呻|吟宛如浅淡的酒气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
罗德察觉到他不对劲,连忙摇晃他的肩膀,“别睡!”
尼禄任他摇晃也不睁眼,好象被病痛夺去了意志。荒诞的字眼从他干枯的嘴边溜出:“我不是怪物……”
罗德紧迫起来。他揪了揪他的银发,使劲掐一把他汗津津的脸颊。
“尼禄!”他凑近他耳边厉声喊道,声音有如撞钟,“不要睡!”
尼禄被这类似钟晨暮鼓的声音拉回意识。他勉强地抬眼,迷蒙中瞧见罗德的黑眼黑发,好象长钉般钉进他脆弱的眼底。
一丝细微的微笑晕开在他干裂的嘴角。
“别离开我……罗德”身体上的疼痛使他在说话时不停地颤眉,“别把后背丢给我……”
罗德的惊愣犹如棱面转动的虹光一般,即刻就消逝不见。
奴隶端上来熬煮好的柳树皮水。罗德一勺勺喂尼禄喝光。
尼禄的卷发乱糟糟的,内衬衣已经汗湿。他喝了止痛的药汁,才缓慢地恢复一点活力。
罗德不想让他沉睡,便让奴隶拿来一部羊皮卷,准备给他念故事听。
他靠坐在床榻上,黑色的身影硬邦邦的,宛如沉礁。
尼禄与他同盖一床被子,如休憩般贴紧他硬实的腹部。
“故事……是希腊文吗……”尼禄声音低弱地问。
“拉丁文。”罗德展开羊皮卷,指甲在纸卷上刮出沙沙声响,“我可看不懂那些虫子一样的字母。”
尼禄病痛的脸上有柔和的笑。
罗德铁丝般的眸线扫过羊皮卷,念出一串字正腔圆的拉丁文:
“俄狄浦斯悲愤地抓挠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红得滴出血泪,乌黑的发丝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白。他状若失智般疯癫,他的视野里一时间挤满了所有的魔鬼……他用他粗壮的手臂推开侍卫,嘴里吐出炭火般烫口的诅咒:‘噢!我是多么的不幸!我是被天神弃绝之人!是不清洁的母亲的儿子……’”
尼禄想了想,闷声说:“我读过这个故事。”
罗德无声地思索一会,继续念道:
“他就象一只断了头的蝇虫,在宫殿里无序地跑来跑去。他问他的妻子去哪儿了,一会又改口,说不对,那是他的母亲,是他和他的儿女们共有的母亲。等到他推开卧室的金门时,看到了王后吊死在那里,脖子下的细绳还在左右摇摆……”
罗德忽然顿在这里,冷锋般紧闭的双唇静止。
“怎么不念了?”尼禄的一顶卷毛竖起,在他腰间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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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的指甲抠紧卷边。
他是阅历丰富的复活之人,对命运的不遂人愿有刻骨铭心的感悟。
他端正一下姿势,往下念到结尾:
“俄狄浦斯从王后的裙袍上取下两枚金别针,狂乱地往眼里刺去。他每刺一下,迸出的鲜血就沾湿他的胡子,好象雹子一般簌簌而落。他边刺边嚎叫道:‘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祸、我所造的罪孽了!你们从此黯淡无光!’
悲剧和灾难全落到他身上。即使痛恨他的人,见到他这般惨状,也会留下怜悯的眼泪……”
尼禄不安分地抽动几下。他揽着罗德的腰,衰弱地趴在他的腹部。
疟疾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体力早已经耗费殆尽。他乖巧地趴在罗德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
阴雨天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灰蒙,好象刷上了一层死人的骨灰。乌云象骨架一样浮在其中。
阿格里皮娜身披祭祀时穿的白袍,手摇银铃,定定地站在神龛前。
地面上的砂石被浸湿,呈现出幽冥般的灰黑色。在灰蒙的天幕和污黑的地面之间,她象一根冥顽不化的白棍,强撑在黑灰之间。
她扯动戴在头顶的白头纱,罩住了素净的脸庞。
尼禄感染疟疾已经七天了。她每天都要为他祈福。
“医药之神埃斯库拉皮奥,以汝医棍作万能之器,挽救吾子性命于冥河边界……”
她虔诚地重复着这句咒语,将白蜡烛燃亮,稳稳地放置在神像前。
待到蜡烛燃尽,她如岩石一样沉重地转过身,视线一下子就撞上庭院里的不速之客。
阿格里皮娜的瞳孔一瞬间如蛇眼般紧缩。
麦瑟琳娜穿着艳丽的红裙袍。她的红指甲油亮至极,嘴唇抹了红藻制成的口红,好象在流血一样鲜红。
她们俩一红一白针锋相对,在色泽暗沉的天地间,就象两抹误入其中的色彩。
淡漠很快就在阿格里皮娜脸上伸展。她隔着轻薄的白头纱,冷若冰霜的脸孔若隐若现。
“看来我应该换一帮看门的奴隶了,他们瞎得连一个来意不明的人都不拦!”她说。
麦瑟琳娜勾起一丝狡猾的笑。她今天兴致极高,盛气凌人的话语象尖石一样,一颗颗从她唇缝间吐出来,好象她在说话时能有来自灵魂的力量:
“因为我是最尊贵的皇后!比你这个寡妇更有资格发号施令!”
阿格里皮娜神情冷淡。她将神龛上的帷幔捋顺,头纱被风吹得象一团滚动的白烟。
“如果你是来炫耀丈夫的,那请你从我的别墅里出去。”她平静地说。
“你错了!我可不是来炫耀丈夫的……”麦瑟琳娜摊开手,一步步走近。
她的红头发张扬地卷翘起来,象一堆张牙舞爪的红虫。
“我是来安慰你的。”她摆出戏弄的表情,“听说你的儿子得了疟疾,已经离死不远了。”
她眼下蒙上一片暗影,语气转而阴蒙起来:“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容易……”
阿格里皮娜屏息。她无力地垂下头,从泛白的嘴唇里飘出的字好象灰尘一般飘忽:“他会好的……”
麦瑟琳娜冷笑一声,描画得精致的浓眉弹跳两下。
“啧啧……瞧瞧你现在落魄的模样,阿格里皮娜。我记得少女时候的你还是很纯真的,那个多米提乌斯就象施了巫术一样,把你从一只欢乐的夜莺鸟变成了一条阴险的蛇……”
阿格里皮娜立刻就发作了。她的眼角隐约有血色,口气危险地说:“我不许你说他!”
“哼!”麦瑟琳娜抄起胳膊,“他留存的唯一的血脉都要被碾断了,说他几句又能怎么样呢?!”
阿格里皮娜面色如死一般沉静。她金棕色的眼珠象一潭闷闷的死水,波澜不惊。
她顿了一会,开口道:“你这个为了虚荣,就去嫁给一个驼背的人,怎么能明白我的心思呢……”
麦瑟琳娜张扬的脸孔有所僵硬。
“我答应过我的丈夫……”阿格里皮娜缓慢地说,眼里有怀恋,“一定要帮他实现心愿。”
说着,她倏地换上狠戾的神情,挺翘的鼻梁象野兽发威一般皱缩着。
“哪怕尼禄就此死去,只要我还能呼吸和识物,我也要用尽一切手段去实现我丈夫的心愿!孩子、婚姻、伦常算得了什么?!只要他的心愿得遂,就算是贩卖我自己为低贱的奴隶,甚至要我的命,我都能一口答应!”
麦瑟琳娜惊诧地抽口气,“你这个疯子!阿格里皮娜……”
她尖叫起来,“你简直是个偏执的怪物!”
阿格里皮娜轻轻地瞥她一眼,叹道:“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想跟你攀比,麦瑟琳娜。但你总是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麦瑟琳娜脸颊的肌肉抽动着,死盯着她。
“我的心里装满了多米提乌斯的理想,无瑕和你玩小女人的游戏。”阿格里皮娜冷淡地说,“你永远都不在我的眼睛之内!”
麦瑟琳娜气愤得涨红脸。她泄愤似的,赭红的长指甲扯了扯红艳的头发,好象血滴在血里。
她咬牙切齿,字眼从牙缝间一个个蹦出:“去他妈的理想……我只知道你快要败给我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阿格里皮娜面无表情地站立。
“克劳狄乌斯已经吩咐了司葬为尼禄准备葬礼;广场上的陵墓里,已经有一处洞穴为他腾地了。就连坟墓都立好,只差刻写个名字和墓志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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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瑟琳娜走过去,一只手伸出来,去捏阿格里皮娜的脸,十分轻佻。
“我倒要看看……尼禄死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实现你丈夫的理想?”
阿格里皮娜冷着脸,打掉她黏虫般的手。
……
一大清早,就有几名长着白胡子的法官匆匆到来,象一堆巨石滚动一般,轰隆隆地闯进家宅。
为首的法官手里还捏着一份遗嘱。
罗德如坚石般堵在卧室门口,依仗着他的冷剑。他深刻的下颚骨偏过去,比他手上的剑锋还要锐利一些。
“你们是谁?”警戒象利箭一样绷在他眼中,即将跃出。
法官亮出遗嘱,“是大人的母亲让我们来的。”
罗德定住,肃然的脚步不挪分毫,“这是多米提乌斯的家宅。你们的一言一行,都要遵照大人的意志执行,而不是他的母亲!”
法官的胡须动了动。他板起严肃的脸孔,将遗嘱凑到罗德眼前,指了指上面的印章说:“这上面有皇帝的印章!”
罗德顿一下,铁桩般的脚步硬是挪开,闪出一道勉强的空地。
尼禄就在床上沉睡,厚重的毛毯几乎蒙盖住他整个头颅,只露出用以呼吸的口鼻。
法官向神明默声祈祷,接着握起尼禄的手,用他指间的金戒指在遗嘱上盖了印章。
这份遗嘱规定:在尼禄死后,他所有的豪宅和土地都冠以“多米提乌斯”的名号,无偿赠给全罗马的民众。
身为皇帝的克劳狄乌斯当然乐意见到这种遗嘱。
在阿格里皮娜向他提出这份遗嘱时,他喜笑颜开,乐得就象一只雀跃的鹦鹉。
以儿子的死亡博得民众对家族最后的好感。这是阿格里皮娜绝境之中的谋划。
法官脚步轰鸣地离开后,尼禄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迷离象碎冰般游离在他眼中。
他进入了疟疾中最难捱和危险的时期,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他仿佛在冥河边界淌水,意识宛如一滩脏乱的碎冰,是不成体系的。
罗德扶他坐起来,绑紧他额上的甘草包。
尼禄眼眸黯然,那里象堆积一层层暗灰。他歪靠在罗德身上,一直在沉默。
安静好象死寂的枯藤般伸进空气里。
尼禄忽然出声,声线好象被风化,脆得马上就要断掉:“刚才是有人来了吗……”
“嗯。”罗德依然镇定,对他掩盖了事实,“是一帮来送甘草和大蒜的奴隶。”
尼禄轻轻笑两声。他抬臂圈住他的腰腹,在他硬得硌人的肋骨处蹭了蹭。
他神色了然地说:“你骗我……罗德……”
罗德紧闭的双唇有松开的趋势。
尼禄摩挲一下指间的金戒指,沉沉地说:“我的印戒被人转动过,上面还沾了湿湿的漆。这个时候盖印章,一定跟遗嘱有关,我说的对吧……”
罗德默然。
“没想到我会连自己的遗嘱都做不了主……”薄弱的咳嗽声从尼禄口中溢出。
病痛和现实,使他初尝人世的辛酸。他的眉眼已染有幽邃的意味:
“我的父亲曾骂我为怪物,我的母亲象鬼一样束缚着我……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被推搡着走的,到最后还要受疟疾的宰割……我什么都控制不了,真是个无能而任人鱼肉的废物……”
罗德坐到床边,犹如锻造之铁般的手抚上他单薄的肩膀。
疟疾于此时发作。疼痛象拉锯一样磨着尼禄的骨骼。
尼禄晕眩一下。他的呼吸逐渐短促,无助地攀紧罗德的腰。这剧痛太烈,好象有鬼魂在一点点剔掉他的筋骨。他疼得甚至想要干呕。
罗德喂他喝一点柳树皮水。他听话地喝光,就钻进厚实的被褥里去了。
这时候,窗外的庭院里响起一阵喧闹,象一个轰雷一样炸进院子里。
罗德一步就跳下床,如游魂般疾速闪到门口。他乌黑的鬓发顺势被扫到肩前,象一根根细针。
卧室门嘭一声被踹开,带进来的门风将他的发丝拂起。
昆汀象一团浸满了油的棉花,嬉皮笑脸的,晃悠着从门框里挤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四个奴隶,在合抬一只木箱。
昆汀一手抱着陶罐,一手叉着圆水桶般的腰,挺出来的肚子比陶罐还大。
“喂!”昆汀用尖嘎的嗓子吼一声,怪笑道,“听说你快要死了!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尼禄强打起精神,从被窝里露出一双冷眼。阴戾犹如被召唤般,隐没他的眼角。
“我的死活与你无关。”他冷漠地说。
“别这么冷淡嘛!我可是来给你送礼的!”昆汀装模作样。
他线缝般的小眼艰难地挤在脂肪中,从乱晃的脸皮之下透出狡猾的精光。
尼禄不屑一顾。
昆汀嗤笑。他有点暴躁,肥猪皮的脸象灌了颜料一样瞬间变红。
他声线尖利,从塞满肉丝的牙缝间钻出来,给人一种很湿腻的不适感。
“算了!我是不会和一个要被蛆虫啃食的尸体计较的!”他白了尼禄一眼。
昆汀挪着猪蹄般的双脚,圆溜溜的肚子抵着陶罐。他晃着一身肥油,时刻突出的双下巴随之晃动。
“听说你捐了你的全部财产。”他幸灾乐祸,用脚碰了碰桌腿上的涡卷图案,扣出憋闷的轻响。
尼禄伤忡一下。他骨瘦如柴的双手猛地攥紧毯子,青白的脖颈间隐有动脉突突直跳。
昆汀歪过肥厚的脑袋,嗅了嗅怀里抱着的陶罐。几股口水从他的嘴角溜出,他吸溜吸溜口水,打开了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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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浓郁的鱼鲜味从罐口飘出,象滑腻的触手一样,狡黠地吸住他的鼻子,钻进粗大滚圆的鼻孔。
“这是我在你家里找到的……”昆汀勾起手指敲了敲陶罐。他说着说着话,口水就从齿缝间流出来。
尼禄痛症与冷症一并来袭。他的唇齿止不住地打颤,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冷汗象朝露一样颗颗凝结,再汇聚成股流下。他的肌肉酸痛,刚刚有点血色的嘴唇,好象被抽干一般发白。
昆汀抹掉嘴边的口水,浮流在油脂中的五官一挤,就扯出一个狞笑。
“多么狼狈啊……尼禄……”他恶意地笑着,“我现在一只手就能掐断你的脖子!”
被重病袭击的尼禄顾不上与他口舌相争。
昆汀熊掌般的肥手咣咣地拍两下陶罐。
他身后的四名奴隶听懂他的意思,将抬着的木箱移床前,七手八脚地掀开了箱盖。
木箱里装着几件黢黑的丝绸,反射着暗沉的光泽,散发出一股呛鼻子的松香味。
罗德站在一旁,手已慢慢按上磨得光亮的剑柄,十分紧迫。
木箱里的是专门给死人装殓的丧服。
“瞧见没有?!”昆汀怪叫一声,兴奋如垃圾一般漂浮在他脸上。
“你马上就要穿上它,葬入广场边的陵墓了……哦不对……”
他手舞足蹈几下,奸邪宛如面具卡在他的脸庞。他被肥肉累赘的嘴唇,此时吐出恶毒的话语。
“我不会让你安眠在皇陵的……”他狠毒地笑道,“我要把你的骨灰做成面团,投喂给最下贱的妓|女和奴隶!”
这种落井下石的话,象毒蝎一样爬进尼禄的耳朵。半昏迷的他被刺激到,剧烈地喘息起来。
“你没有资格这么做!”狠毒象流云一样压上尼禄的眉眼。“我是贵族的后裔……”
“我当然有资格!因为我将是罗马的皇帝!我是第一公民!我的话语有和法律同等的地位!”
昆汀撅起粗短的拇指,指了指自己圆胖的鼻尖,“而你,不过是个跟你父亲一样的短命鬼罢了……”
他的狠话,象冰锥一样锥进尼禄向来单纯的脑际。尼禄僵直地坐着,此时他干净的眼瞳如被污染一样变得幽暗。
在人生低谷的绝望下,少不更事的他竟然产生一种扭曲的顿悟。
一根长剑忽然飞旋而来,发出嗖嗖的破风声。剑光晃乱了昆汀被油脂挤压的视野。
剑刃辗轧过空气,噌地扎进那几匹不详的黑丝绸里。
暗红的剑柄立在黑丝绸中,象浮动在地狱冥流里的一抹血。
昆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吓一下,肿胀的嘴唇象猴子那样外翻,呆滞而丑陋。
“真是吵死了!”罗德如沉锋般逼近他,威胁的口吻象根根倒刺一样。
他已经相当烦躁,抽回了长剑,“拿着你的鱼酱快滚!如果你不想被我割掉舌头的话。”
凶狠的修罗气笼罩罗德的眉目。他把剑搭在肩上,一双美目冒出猛厉的精光,那是一种近似妖物的狠戾。他自前世起养成的杀人如麻的血腥气质,在此刻完全地重现了。
昆汀被他的气势震住。惊恐象杂草一样生长在他肥胖的脸上。
他粗壮的脚脖子颤了颤,象一块肥腻的乳酪般溜走了。
……
作为昆汀的外祖父,尤利乌斯一时得势。
他更加卖力地与他的奴隶们日夜欢愉。用以催|情的缬草烟气象蜈蚣一样爬行在宅院里。
门希扣好肩甲的搭扣,向后捋一把金箔纸般的金发。
他踩着奴隶下了马,五官如沉网一样紧巴巴地绷在他的脸孔。
他在宅院门口顿一会,走进尤利乌斯的家宅。
殿门里寻欢作乐的声响象热汽一样散发过来。门希的脸皮如树皮般绷直。
尤利乌斯一脸餍足地晃出来,嘴里还大声嚼着一颗甜橄榄。
他淫|邪的眼珠转动两下,就如毛毛虫般黏到门希的脸上。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他架着膀子,贼兮兮地微笑,一副吊儿郎当的随意姿态。
门希扬起一个绳索牵制般的僵笑,“我来向您道贺。”
“噢……”尤利乌斯吹起一撇胡子,一道揶揄的精光象昆虫一样从他瞳孔里钻出。
他的腿脚象蜡油一样在地上滑动,油滑地走到门希面前,“轻慢的奥托大人屈尊纡贵,来主动拜访他的旧相好,这真是一件罕见的事啊……”
门希白了他一眼,半眯起的眼缝间透出幽闪的蓝光,犹如弯刀,“往事已经埋进土里了。”
“别这么戒备嘛!”尤利乌斯吞掉嘴里甜橄榄的碎末,甜涩的气味就从他的唇齿散出。
他懒散地抄着胳膊,以轻如纸屑的眼神瞄着门希说:“多亏了你及时离开,才让我知道原来女人和阉奴都比你好玩多了!”
门希厌恶他这种不护细行的做派。
他漠然地偏过脸,可称为凸出的颧骨固执地朝向他的旧情人。
“我不是来跟您叙旧的。”他吐出淡漠的字眼,“我为铁定的继任者昆汀而来。”
“直接说你的目的!”尤利乌斯胶腻的眼珠斜到眼角,不冷不热地说:“别绕弯子!门希。我太了解你肚子里装的那些曲曲折折的心肠了!”
门希顿住,双唇犹如鬼火一般扑闪两下。他的话语也象忽闪不定的游魂,幽幽地从嘴唇之间飘出来:“……你还记得那柄金剑吗?”
“哼!”尤利乌斯从喉咙深处发出干笑,戏谑道,“你这颗脑袋里果然只装着那个赌徒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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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希站定,一丝青色压在他深刻的眉眼,好象从眼球慢慢泛起淤青。
他如十字架般站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出身高贵,在元老院德高望重。除了那个远走高卢的雷珂将军,我几乎没有敌人……”
“可你也没有朋友。”尤利乌斯冷不丁来一句。
门希对他的调侃置之不理,淡然地自我推荐道:“我拥有赫赫军功和雄厚背景,将来去做你外孙的亲卫,是不是绰绰有余呢?”
尤利乌斯惊愣,诧异好象胶皮一样套住他的面庞。他的语句一字一顿,从乱草一般的胡须间蹦出来:“你要当近卫军长官?!”
门希点头,“没错。”
沉默如铁皮般封住了尤利乌斯的嘴唇。他粗大的双唇鼓动两下,从粘腻的舌尖蹿出惊讶的字:“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骑士就能做的职位……”
门希脊背如铁杆般笔直,一动不动。
尤利乌斯的眸中拱起一丝深暗。他嗓音沉钝:“我知道你很疯狂,但没想到你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
“我也曾向你的皇帝女婿提过这个请求,但他婉拒了……”门希的蓝眸子动荡一下,如有巨浪席卷,“他披着一张驼背弯腿的老鼠皮,却有一颗不屈不挠的心脏!他可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好欺负……”
“如果只是为了拿到金剑,你大可不必这样做。”尤利乌斯轻描淡写。他整理一下大敞着的领口,将里面浓重的胸毛遮蔽起来。纵欲过度使他顶着一对沉重的黑眼圈。
“我要的不只是金剑!”门希焦躁地抓两把头发。
阴鸷象一块在水里沉浮的木头,从他的灵魂里慢慢泡胀,几乎要撑破他粉饰太平的皮囊。
他用指甲一下下抠着铠甲,抠出噌噌的声响,“我更想要那个名号……”
奴隶手捧托盘,为尤利乌斯端来一壶玫瑰花汁。他把花汁喷洒在主人身上,这使尤利乌斯始终保持清香的气味。
尤利乌斯深深地吸一口气,粗胖的指头伸进胡须里,挠了两把痒,“看在你曾与我同床共枕的份上,我答应你的请求。我算不算一个跟你相似的性情中人?”
门希容色轻缓。他一直紧张着的脚背松弛,蚯蚓般突出的血管瘪了下去。
他刻意拿捏出拉紧的架势,迈出如剑光扫过的步子,铠甲相碰出决然的声响。
“你模仿泰勒斯倒是蛮象。”尤利乌斯突然冒出一句。
门希如被闪电击中了脊背。他僵僵地转过身,如一只推不动的石磨盘。
狰狞的神色如病菌般迅速埋没他的金发碧眼。他五官扭曲,好象一只被激怒的豺狼,“不要提这个名字!”他恶狠狠地说。
“开个玩笑嘛……”尤利乌斯滑腻的眼珠转动两圈,赔着笑说。
他用脚尖指了指殿门里面,露出一个放|荡的笑容,“要不要进来共同享乐?我最近新买了一些年轻的男孩,有的甚至还会吹长笛和编绳子……”
“我对阉奴不感兴趣。”门希背对他说。
他即刻就抬脚离开了,脚步锋利得很做作,象套着一只紧缚的硬壳。
……
身陷疟疾的尼禄每天都发高烧。
他身上的腻汗不退,好象全身每一处都结上一层薄薄的痂皮。
奴隶手捧汤碗走进病床,搅拌几下熬煮得泛黑的甘草水。这种药草水具有退烧的作用。
尼禄在如坠冰窟的寒症发作后,就要遭受炙烤般的热,好象从一间地狱走进另一间地狱。
他烧得意识模糊,脑袋里好象卡进一只筛子,筛出一滩碎碎的、游动的东西。
罗德坐在灯烛旁,戴着那双露半指的黑手套,微红的暖光如绒毛般拨动在他的面庞。
他把着一只尖锐的铁锥,在厝石上反复打磨,直到磨去所有锈迹。
罗马人相信,发烧是血液里的毒素所致。因此,他们通过刺破皮肉放血的方法来退烧。
红烛光如蜜丝般拉伸在空气里,被罗德刻意压低的打磨声犹如夜虫鸣叫。
罗德幽邃的黑眸倒映出锥尖的光点。他伸出一根指头,抵在锥尖,指肚瞬间被戳出一颗血珠。
他不在意地甩去血点,将尖锥横置在烛火上炙烤,来到尼禄床边。
尼禄如冬眠般蜷着,黯淡的银发象被风干的象牙,已经没有了意气风发。
罗德掀开他的被子。尼禄被冷意惊动,缩成一颗散发浓烈甘草味的球。
“我冷……”他不舒服地蹬两下腿,慢腾腾地扭动起来。他的咽喉里有几声呜咽隐动,锁骨消瘦得宛如细杆。
“快醒吧!”罗德说,“您该上药了。”
尼禄悠悠地睁开眼,这一瞬间的眼瞳如一潭清水;等到他恢复意识,这双金眸便溜进一些兽眼般的深重颜色。
罗德拽动他的衬衣,露出一片苍白的肚皮。他的肚脐象一颗黑纽扣般嵌进瘦削的腰腹。
初醒的尼禄毫无防备。他猛地捂着腰腹,把通红的脸转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别这样……罗德……”他的嗓音略带沙哑。
“别误会。”罗德捏起一片丁香,贴在他的肚脐上,“我只是在帮您放退烧的药草。”
敏感的尼禄如被刺痛般抖一下。
丁香的湿凉象狡猾的螽虫,一点点钻进他的皮肉,再无声地啃咬进他的四肢百骸。那里太凉,以至于烫人了。
尼禄眼神迷离,极靠近本能之处被罗德拂过。这时,罗德如山泉般的清冽味与丁香的鲜烈芳香交融了,这是一种令人遐想的气味。
他的喉头吞咽一下。
罗德给他盖好被子,如疾光一样去返,取来炙烤得发烫的尖锥。
“把手给我。”罗德坐到床边,黑色的身影有如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峰。
他盯着尼禄,如水雾般氤氲的烛光使他有一点阴柔。他端丽的眼睛宛如宝石。
尼禄主动撸起袖子,显出一小截小臂,“你来吧……”他表现得很乖巧。
他的肌肤相当白皙,象一层半透明的白色冰层,淡紫色的血管被冻结在下面,十分细弱。
罗德抓过尼禄的手,戴着的皮手套硬实而硌人,露出的半截手指性感又禁|欲,近乎要象烙铁一样烙揉进尼禄的皮肉。
尼禄怔神。他枯瘦的手宛如狡兔般,倏地就摸上罗德握着尖锥的手。
罗德眼锋一抬,利刃般的目光扫进尼禄的双眼。
“怎么了?”罗德低声问。
尼禄没有说话。暗红的烛光跃动在他的眼底,象两颗血红的胞胎在蠢动。
他紧握罗德的手,往自己的小臂上猛地一扎,动作快如闪影。
这一幕与前世极相似。罗德神色微滞,一串温热的血点飞溅到他的脸上。
他骤然捏紧尼禄的手,呼吸急迫了一瞬。
“以后别这么做。”罗德用盘子接住涌出的血,紧绷地说。
尼禄那宛如枯蛾之翼的嘴唇一个卷翘,刻印出一闪而过的微笑。
他微笑得极为寂静,象流云消逝于另一朵流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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