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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外冷内热的罗德
    尼禄裹紧羊毛毯,一顶银毛从毯子里钻出来,象一只软塌塌的花蕊。

    自从那天掉进天井,他就出现了畏寒的症状。

    医生用探针检查尼禄的舌头,又仔细观察他青紫的口唇,很快就诊断出他患了疟疾。

    疟疾令人谈之色变,对罗马人来说无异于梦魇。无数人遭到疟疾的戕害,那是一种通过蚊子和血液传播的疾病。

    尼禄攥紧羊毛毯的手渐渐松懈,他青春的面庞象糊上一层闷油般凝滞。他的指尖轻微颤抖,一片暗影遁入他细软的鬓发之下,使他的脸色如被恶鬼拂面般的凝重。

    尼禄僵硬地站起身,迈出一个个枯柴般的脚步,几乎是如石膏像推移一样挪出了卧室。

    罗德蹲在树上等他。他敏锐的眼光如刀斧般削砍过来,一下子就捕捉到尼禄的异常。

    毯子松开掉在尼禄脚下,被他直挺挺踩了过去。他轻飘飘的骨架宛如骷髅在宽袍下移动。

    罗德跳下树,一把捏住尼禄的胳膊,慎重地问:“医生怎么说?”

    尼禄偏过脸,酡红象血点一样慢慢渗出他的面腮。他不自然地抽回胳膊,软声软气地说:“没什么……”

    他没走几步,脚就被羊毛毯绊住了。他整个人就象表演一样趔趄一下。

    罗德揽住尼禄的肩。他如浓黑的云翳一般伏近他,微翘的黑发顺势刺痒他的脖子。尼禄闻到了沾染他衣服上的树叶的清苦味。

    他锐意的眼眸一动,双手钳紧尼禄的肩膀。他严肃地问:“到底怎么了?”

    尼禄有些慌乱,失措地垂着脑袋。他几乎是如困兽一样,说出的话也是无力的:“真的没事……”

    罗德不依不饶。他将双唇靠近尼禄通红的耳垂,鼻息游离进他的耳孔,如魔物低吟般吐出热烫的气息:“别逞能了。”

    “哦……”尼禄无措地捂脸,感到有些窒息。细长的发绺间透出他绯红的脸色。

    罗德为他套紧羊毛毯,揉了揉他的绒毛脑袋。他的表情十分凝重,黑眼瞳染上一层深暗的颜色,如剑光迅速划过的一道剑影。

    “什么病?”他定定地盯着尼禄。担忧宛如柔韧的水草充盈在他的口气里。

    尼禄僵立着,从指缝间偷偷瞄他俊美的五官。暖意如细长的藤蔓一般卷缚他的心脏,与得知病噩的绝望碰在一起,如紧紧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

    他忽然圈住罗德脖颈,把自己揉进他的怀中。他的脊背剧烈地颤抖,如溺水之人一般攥紧罗德的衣服。

    消极如涨潮般涨满他的脑际,他的嗓音略带哭腔:“我感染了疟疾……我会死的……罗德……我马上就要死了……”

    “疟疾吗?”罗德紧迫起来。

    他的眼前立刻跃出蚊蝇、天井,以及从榕树下滚下去的尼禄。

    尼禄抖动的卷发在他耳边摩擦。

    罗德是一味的沉着,紧裹皮革的手象块铁石一样移上他颤动的后背,如定魂般按住他冒汗的后脑。

    “我会照顾您的。”他认真地说,“您不会死的。”

    他说话时胸膛有隐约的振动。这种振动顺着皮肉与骨骼传来,几乎要击垮尼禄脆弱的心脏。

    ……

    尼禄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帝位候选人命悬一线,这个消息如水滴进沸油,在罗马无疑是轰动性的。

    麦瑟琳娜坐在铜镜前,嘴里咀嚼着一片茴香叶。这种清香的叶片可以改善她的口气。

    她的舌头夹着叶片,从齿缝间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儿。

    她的父亲尤利乌斯抄着双臂,宽厚的肩膀象是被重锤击打过一样坚硬。他那装满了葡萄酒和鱼肉的肚子,象锥一样凸出来。

    “我进宫看望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脸上描描画画!”他叹出一口疲惫的气,“你除了向我借钱,从来都不会主动来探望我这个父亲!”

    “噢!父亲,别说这种沮丧话!”麦瑟琳娜蜷起眉头,从铜镜里责怪地瞧了他一眼。

    她将蜂蜜和面粉搅和在一起,又滴入一些玫瑰花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到脸上。

    这种可以食用的面膜流行于罗马的贵妇间。她们相信,这些东西可以祛除皮肤上的皱纹和雀斑。

    她精明的眼珠转了转,以孩子般的撒娇口吻说:“难道您心疼借我的那些钱了?”

    “怎么可能?!”尤利乌斯摇头,“你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所有的财产和土地都必定留给你和你的儿子!”

    麦瑟琳娜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糊在脸上的面粉落下来一小片。

    尤利乌斯看着女儿,无奈地叹口气。他深陷的法令纹宛如沟壑般嵌进脸颊,于是说话的语气也好象从深沟里传来:“你借钱干了什么……我都知道……”

    麦瑟琳娜惊愣住。一滴蜂蜜混合着面粉,滑稽地掉进她的眼里。她飞快地眨眼,十分惊惶。

    尤利乌斯有些忧虑,络腮胡子被他的口气吹颤,“如果尼禄吃了毒鱼酱,这件事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法院那帮老家伙们会追根究底的!”

    “查不出来的!”麦瑟琳娜不想示弱,“那些毒粉都是特制的,就连最有经验的医生也看不出来。”

    “不。”尤利乌斯摇了摇头,“如果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暴毙,身为昆汀母亲的你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犯……”

    “您的担忧全是无用的,尼禄马上就要死于疟疾,那些毒粉没派上用场。”麦瑟琳娜言语恶毒,眼眸里有恶灵般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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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所谓尼禄的死活。”她脸部的面糊晃动,形成一个怪诞的鬼状:“我高兴的是,阿格里皮娜即将失去她生命中第二座靠山……”

    “你的心胸太狭隘了!”尤利乌斯训斥她一句。

    麦瑟琳娜一把揭掉面膜。她神色委屈,蓬蓬的红头发上粘上了一些面糊。

    “可是我真的难以忍受了!”她声音尖利地说,“我非要比过她不可!”

    她象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股来自童年的苦涩如绳索般缠缚着她。她象一条蛇一样怪异地扭动几下。

    “母亲总是拿她来贬损我……”她脸色痛苦,血红的双唇犹如绞紧在一起的两条红蜈蚣。

    她吐出嘴里的茴香叶,断断续续地说:“难道……我是一只仿照她长出的影子吗……”

    尤利乌斯绷着脸,如泥流一样踱步到女儿身后,轻拍她颤抖的肩膀。

    麦瑟琳娜干脆趴在桌案上,将一片狼藉的脸埋进胳膊,压抑的哭声犹如从昏暗的阴沟里冒出。

    “……我为了比过她,连一个残疾的老头都愿意嫁……”她哭得更凶了。

    尤利乌斯抚摸她的红头发,“你母亲的初衷只是为了激励你而已……”

    “可她暴躁得就象一只被激怒的公牛!”麦瑟琳娜哭道,“她总是打骂我!我恨她!”

    尤利乌斯为她递来手帕,擦净她发际上的面糊。

    喟叹从他的厚嘴唇和络腮胡中溢出:“可不贤良的她也得到了短寿的报应,不是吗?”

    麦瑟琳娜吸着鼻涕,发出嗤嗤的声响。一旁为她研磨眼影粉的奴隶悲哀地瞧了主人一眼。

    ……

    阿格里皮娜接到口信,急急忙忙来看尼禄时,身影好象恶龙摆尾一样扫进宅院。

    “滚开!你们这群命比蛆虫还贱的东西!”她嘴里怒骂着,脸色不佳,如一张风干的羊皮纸。她没有化上妆容,素净的眉眼显出如小刺般的鱼尾纹。

    奴隶们惊恐地噤了声,赶紧列到两边,象一堆堆任她摆布的积木块。

    阿格里皮娜快步闯进卧室,象一块滚动的重石一样推搡开奴隶,走到儿子的床边。

    她连衣袍都是松松垮垮的,好象从灵魂深处裂开一个创口,越裂越大,最终裂开到衣服上去。

    病床上的尼禄瞥她一眼,又迅速闭上。

    疟疾使他时刻发冷,冷汗濡湿他细软的额发。他的嘴唇象结霜一样泛白,睫毛被汗浸透发亮,象一片寒亮的刀片。

    阿格里皮娜绷着眉头,诧异好象乌云般舒展在她的脸庞。她空虚的双目有一种狂乱的意味。

    她缓慢地摇着头,抓紧尼禄冰凉的双手,神经质地反复嘟囔:“这不是真的……”

    尼禄强撑着抬起眼帘,母亲慌张的面目如蜘蛛般跳进视野。他隆起的眉棱投出一片青铜一样的阴翳,狠戾宛如幼蛇一般蹿上他的眉眼。

    他还在发着抖,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真遗憾……现在我连那个演讲都做不成了……”

    阿格里皮娜五官狰狞。她摸了一下尼禄的额头,满手都是凉凉的汗。

    “你千万不能死……”她慌了神,“我们多米提乌斯决不能终止于此……”

    她无意识地揪住儿子的衣领,苍白的手指愈发用力。她的眼角象充血一样泛红,泪光象盐晶一样粘在那里。她神识游离,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绝对的信念中去。

    尼禄被她钳住脖子,呼吸逐渐困难。他发绀的嘴唇哆嗦着,后背冒出阵阵冷意。

    他受不住地咳嗽两声。

    阿格里皮娜如梦初醒。她迅速松开手,去摸他发红的脖子,想确认他是否受伤。

    尼禄用尽全力打开她的手,冲她喊道:“滚!”

    阿格里皮娜怔了怔,直愣愣地挪上床边,好象一尊肃穆的大理石雕像。

    “你必须挺过来!”她沉重地开口,嗓音象负重千里一样疲惫,“你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兴旺多米提乌斯这个姓氏……”

    她的眼里闪过一只纤细蛛网般的柔丝,转瞬即逝。

    “我向他承诺过,一定要把他的家族推上顶峰……”她恍惚地说。

    “可我也是人……”尼禄满脸阴色,“我不是实现你们心愿和承诺的工具……”

    他被寒症折磨得浑身无力,好象四肢都被灌满了沉滞的水银。

    “但我们是你的父母!”阿格里皮娜急切地强调。

    尼禄用手背挡着眼睛,纹丝不动,好象被冻僵了一样。他的银发塌软下来,色泽暗淡,象剥落了外层的银器。

    他沉默良久,悲哀地自问:“我为什么要成为你们的孩子……”

    话语从他干涩的咽喉里挤出来,象雾气一样消失了。

    阿格里皮娜沉默地站直了身体。她颜面呈青白色,好象从皮肤之下开始滋生一片片霉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注定要被侵蚀。

    “活下来,尼禄。”她为儿子掖好被角,“我会为你向神明祈福的。”

    尼禄轻嗤一声。

    阿格里皮娜没有停留。她就象一阵洪流,兴师动众地从家宅里离开了。

    尼禄心烦。他驱散了四下的奴隶,扯过毯子,蒙住汗涔涔的脑袋。

    他在昏暗的被窝里紧闭双眼,意识模糊,好象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他没能睡很久,盖在脸上的羊毛毯就突然被掀开。凉意象针扎般刺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哆嗦。

    一只被刀剑磨出茧的手贴上他布满凉汗的前额,不由分说的架势。

    尼禄心尖绞紧。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那双幽深的黑眸就如游虫般钻进他的两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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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了药。”罗德说。他剑锋般的眉宇夹杂着汗水,那是他疾走时热出的汗。

    尼禄紧抿着嘴唇。一股酸涩从肺部涌上来,抵在他的喉咙。这股酸涩太冲,几乎要从他的鼻孔和眼睛里冒出来。他的眼前浮起一层翻涌的水雾。

    他困难地翻个身,象苏醒的飞蛾在壳里挣扎一样,将咽喉的酸意咽下去说:“我不想吃。”

    罗德将药草丢到一边。他烦躁地摘掉皮手套,冷锋般的目光瞥过尼禄颤抖的肩膀。

    “不吃药的话会死的。”他凝着的神色隐遁在凌乱的黑发里,他的红唇象生长在暗冥里的花。

    尼禄顽固的嘴唇动了动,酸意使他的下巴抽搐。他将脑袋埋进枕间,心情低落地蹭两下。

    “你别管我……”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下一刻罗德就逼近了他。

    他强硬的身影一闪,就进了尼禄的被窝,速度之快宛如游鱼。

    他那结实的手臂如钢箍般死死箍住尼禄的腰,温热的手掌随便一摸,就沾上了一手冷汗。

    尼禄好象傻了似的愣了半晌,全身僵硬如结成了水泥。他无比近得感受到罗德的胸膛,如天降诅咒一般紧附后背。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脑。

    罗德揩去手上的汗,沉静地说:“您在发抖。”

    尼禄仓惶,拼尽全力去挣脱。但所有挣扎都被罗德禁锢住了,好象一个落入困境的猎物。

    “放开我!罗德!”他惊慌地说。

    罗德将他的不安分统统压制下去。他将下颚抵在尼禄肩上,两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他从背后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话语象蜉蝣一样游进尼禄的耳朵:“为什么要躲着我?”

    酸涩几乎象尖刺般要钻出鼻腔。尚为稚嫩的喉结颤抖,尼禄吸了吸鼻子,饱胀的眼睑已经红肿,那里无疑蕴藏着憋闷已久的泪水。

    罗德安慰地摸摸他的头发,拿捏出一种柔化了的语气,好象钢铁熔化。

    “不是答应了让我照顾您的吗?”他说。

    尼禄承受不住。他猛地转过身,把脸埋进罗德的黑衣里,话音里充斥着浓重的鼻音。

    “我可能会传染你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管它呢!”罗德笑一声,仍是那种不受拘束的、随性的态度。

    尼禄紧闭着眼。此刻他有一种如水滴入大海般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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