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一时成为众矢之的。尽管克劳狄乌斯替他平息了官司,但他无疑是贵族元老们茶余饭后常常提起的笑柄。
宛如饕餮的昆汀以暴饮暴食的方式排解郁闷。
他油腻地躺在沙发上,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鹰嘴豆。奴隶用扇子扇冰块,让肥胖的他感到凉快一些。
昆汀抠掉扇贝里的肉,吧唧吧唧地大嚼特嚼,还用指头蘸蘸胡椒汁,回味无穷地吮吸几下。他的眼睛在瞥到煎胭脂鱼时冒出绿光,膨胀的腮帮晃动着,好象一头摇头晃脑的肥猪。
他扫过一桌美食,满嘴油光地抱怨一句:“没有鱼酱!”
屋大维娅站在纱帘后,从帘缝间看着大快朵颐的昆汀。
她是昆汀的姐姐。她完全继承了父亲克劳狄乌斯的长相,粗脖子塌鼻梁,脊背也象拱门一样拱起。她还有轻微的狐臭,身材过于干瘪和畸形,就象一只蜷缩在角落的跳蚤。
由于极为相似的长相,克劳狄乌斯认定她是亲生女儿,对她格外宠爱。
昆汀舞动着银牙签,挑起盘里的夜莺鸟舌,在肉桂酱里搅拌几下,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去接,吃相十分粗俗。
“昆汀……”屋大维娅晃着驼背走进来,神色不满地说,“你把我的夜莺鸟舌也给吃了!”
昆汀瞟她一眼,肥大的鼻头攒动几下,自顾自地继续吃。
屋大维娅用指头重重敲击餐桌,扣出令人烦躁的声响,“喂!这些夜莺鸟舌可是花了我一百个第纳尔买的!你这个猪一样贪吃的家伙!”
昆汀不慌不忙。他用嘴巴去够胡椒汁,象饿狗一样舔光酱汁,嘲笑他的姐姐说:“哪里来的臭虫?这股臭味简直毁了我吃饭的乐趣!”
屋大维娅最恨别人取笑她的狐臭。她愤恨地捶了他一拳头,塌陷的鼻子缩成一头蒜,“就因为你的无能,父亲把允诺赠给我的别墅卖掉了!”
她气得一把薅住昆汀的红发,声音尖利地说:“你就是个吸血虫!”
昆汀打掉她的手,几缕油腻的红发被揪掉了。他揉了揉疼痛的头皮,双下巴被挤得鼓出来,“你丑得象父亲,凶悍的脾气倒象母亲!你就是集合了所有缺陷的垃圾!”
“噢!我要用叉子戳瞎你的眼睛!”屋大维娅气得抄起银叉,挥动粗短的胳膊。
她跺了两下脚,象蝙蝠一样飞跳过去,与昆汀撕扯在一起。
她的银叉准确无误地插进昆汀的胳膊上。昆汀疼得翻了个白眼,一个重拳砸上她的驼背。屋大维娅发出猪嚎般的惨叫声。
一旁侍候的奴隶憋着笑,将这对冤对般的姐弟俩拉开。
屋大维娅粗喘着气坐上沙发,象一只发威亮齿的豺,“肥猪!”她骂道。
昆汀捂着渗出血的伤处。他那一双晶亮的小眼,深深嵌进满是肥油的脸上,好象钉子一般钉住不断摇晃的脸皮。
他神色怪异,眼窝里满是灰黑的阴影,鼓胀的脸颊形状狰狞,就象一只被冥神召唤的亡魂。
昆汀站起身,鼓鼓囊囊的下巴抖动着,装满油脂的五官流动成阴狠的表情。
他突然掀起盛放剩鱼刺的小盘,一下子就拍到屋大维娅的脸上。
屋大维娅直蹬腿,象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欺负我的人都别好过!”昆汀好似香肠的厚嘴唇一开一合地说。
奴隶们慌忙跑过去,去解救被鱼刺扎得直叫的屋大维娅。
……
皇帝夫妇奖赏给尼禄的女奴的确是善于烹饪。
榕树之下的庭院好象浮起一层青藻,阳光被打碎从叶缝间垂落,象一缕缕光雾曳动在这里。
女奴坐在天井边,穿着粗麻制的围裙,手上在熟练解剖鱼腹。
她掏出金枪鱼和鲭鱼的内脏,与贝肉一齐撒上粗盐粒腌制;最后再与松香和蜂蜜调合,放在陶罐里暴晒。
等到鱼内脏发酵彻底,陶罐中过滤后的清澈液体就是鱼酱,剩下的沉淀物可以用来抹面包吃。
鱼酱是一种成本很贵的食物,再加上制作起来气味很大、容易招引蚊蝇,克劳狄乌斯便下令限制在城市里腌制鱼酱。
也因此,贪嘴的贵族们即使出高价也很难买到这等好物。
罗德坐在榕树上休息,汗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滴落。他带着黑手套,翻手将沾染砂砾的剑刃收入剑鞘,白色剑光象游龙一样逆行他的周身。
他刚刚练完剑,对着牛皮水壶灌一大口冷水,用衣袖潦草地擦去脸上的汗。
一阵略带冷冽的风吹来。凉意好象羸弱的血丝,生长在空气里。罗马七月流火。
罗德突然意识到,尼禄的生日快要来了。
当年,尼禄在登帝后,将自己的生日设立为“尼禄节”。在那一天,所有罗马人不必工作,可以去剧院观赏竞技、音乐和戏剧。
血淋淋的鱼肠码齐在天井边上,上面覆盖一层苍白的盐晶。女奴用石钵捣碎一种红色的药草,悉心地将药草碎末抹在盐晶上,猩红的血水被挤压出来、流淌一地。
“这是什么?”罗德从树上跳到女奴身后,如黑鹰般落地,低沉的嗓音如闷钟一样从背后敲打她。
女奴惊吓一下,手间的药草碎也抖落一些。
赭红色的药草粉十分鲜艳,象一片充满毒菌的红藻。在这片青绿而温柔的庭院里,就象一滩不断滋生的菌群。
“是藏红花,大人。”女奴敬畏地回答,“它能治疗肠胃病,还能让鱼酱有浓郁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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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质疑。他捏起一点红药粉放在手里,凑近鼻尖闻了闻。
这的确是极其馥郁的藏红花的清香气味。
强烈的鱼腥气引来许多蚊蝇。它们嗡嗡叫着,叮咬鱼内脏,女奴不时挥手驱赶。
罗德站定一会,平静的黑眼瞳匆匆扫过这一地狼藉。他闻了两下,令人不适的血腥如蜡油一般封住他的鼻子,使他有点反胃。
“蚊蝇会传播疟疾。”罗德沉沉地说,语气有些凶恶,“皇帝的限制令对你来讲不起作用吗?!”
女奴甩掉手上的血水,粗糙地往围裙上擦几下,连忙跪倒他脚边说:“是主人允许了我酿制鱼酱。他说……”
她顿住了嘴,欲言又止。
“他说了什么?”罗德逼问。
“我想让你尝尝这个……”尼禄掩着鼻子说。
他走到罗德面前,纤细的骨架撑起宽松的红袍,细碎的阳光溜下来,浮流在他修剪得服帖的卷发上。
罗德面色不佳,肩背警戒地紧绷,“家里已经有奴隶患了疟疾。您不应该为了一个近卫的口腹之欲这样做!”
尼禄细长的眉毛一蹙。他神情委屈,密集的眼睫微微颤动,眼睑之下几颗淡淡的雀斑随之晃抖。撒娇的情绪慢慢渗出,染满他的脸,使他象一只索取拥抱的、刚出生的小奶狗。
罗德调整一下神色,拽住榕树的气须蹬上树干。
这个位置能使他观察到院内院外的情况,方便他守卫。
他向委屈之中的尼禄伸手,以松弛的口气说:“上来吧……”
罗德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瞥到门口的一个黑色幽影。他猛然撤回手,谨慎地按住长剑。
尼禄循着他的眼光看向门口,刚刚还纯真的五官如镀上一层银般深沉。
阿格里皮娜身穿黑丧服,在青辉遍照的庭院间,象陡然焚烧起来的一把黑火。
“现在还没有出丧期!”她一贯的强势,“你还不能穿红色!”
尼禄默不作声,对她冷眼以待。
“你这次表现得还算不错。”阿格里皮娜难得地夸奖儿子。
她压下眉锋,浅棕色的眼瞳蓦然闪过一丝柔软,好象一片柔嫩的蛇鳞,“总算没给你的父亲丢脸……”
罗德在树上留意到她这一瞬间的异样,眼神微动。
“你的15岁生日就在一个月后,这是你的成年生日。”阿格里皮娜恢复了冷漠,“我在元老院帮你争取了一个演讲的机会……”
尼禄的脸瞬间黑下来,眉目间好象聚集了一堆阴云。
阿格里皮娜继续道:“以生日为契机,你要向那帮元老证明自己能独当一面!”
“我不去。”尼禄打断道,“那是我自己的生日……”
“政治家没有生日和节日!”阿格里皮娜强硬地说,“你太任性了!”
她的红唇沉重地开合,好象被一层红锈所累赘。她郑重其事地说教道:
“要成为一名奥古斯都那样的领袖,你目前的努力和忍耐都不够格!要知道,人生中所有的眼泪和隐忍,都不过是荣耀来至之前的蠢蠢欲动!”
红血丝覆盖上尼禄的眼睛,有一种压抑。无奈的情绪从他脚底慢慢生根,沿藤一点点攀爬到他的头顶。尼禄无力而僵直地站着,感到一些晕眩。
阿格里皮娜叹息,刚强的气质象铠甲一样包围着她。
“你太幼稚了!尼禄。你什么时候能强大起来……”她顿了顿,“象你的父亲那样……”
她说完这句话,身影就象浓烟散去一般消逝在门口了。
尼禄胸口憋闷,抑郁如冰晶般慢慢阻塞他的血管。他细嫩的眼帘一垂,就形成一片脆弱的睫影。他的身材十分纤瘦,细碎的银色刘海半掩住腼腆的眉目。
突然,一枝青色的树叶垂下来,轻扫他挺翘的鼻尖。
尼禄被弄痒了鼻子,用手指抹了两下,淡褐的雀斑随之颤动。
他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明锐的黑眼睛就猝不及防地钉入他的眼底。
“伤什么心?”罗德晃动着树枝笑道。
他端丽的五官掩在青叶后,朱砂般的双唇一勾,“上来!坐我身边来。”
尼禄心感蚁虫蛰咬般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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