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一行,尼禄表现得比昆汀逊色不少。
他耗时更长,采购的橄榄量少,花销却很大。关于他贪污钱款的谣言便在贵族间流传。
而昆汀买来的橄榄,已经被几位橄榄油商取走准备榨油。罗马的橄榄油供不应求。
房间里,罗德正在打磨剑刃。
他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露出半截洁白的手指。他的指甲象冰魄一般凝固在指尖。
他将剑刃抵在厝石上,磨了几下,摩擦砥砺出刺耳的声响。他冷漠地扫一眼剑刃,反手一动,剑的寒光倏地跳上他的眉眼,一道剑芒恰好照亮他的黑眼睛。
尼禄端着牛奶,驻足在门口。他看得太愣神,杯里的牛奶晃了出来,洒了他一手。
“奶洒了。”罗德瞥他一眼,嗖地将磨好的剑归入剑鞘。
尼禄慌乱起来。他窘迫地挪步进来,凉靴里的脚趾不自然地蜷起。他的脚背很细嫩,此时显有一层绯红色。
罗德鹰一样的双眼盯到他微微颤抖的手,没说什么,一个转身就坐上窗台。
他用手肘顶开百叶窗。
仲夏正午的罗马,遍布着金黄的尘土,象一滩熔化的黄金浇灌其上。
罗德倚靠着窗框,慵懒地耷拉着眼帘,手里玩弄似的抚摸剑柄。他的头发被吹得乱翘,他就任发丝乱飞,一副顽固而任性的样子。
“有什么事?”他歪过脸问,黑睫毛闪有一层莹润的彩色。
尼禄的眼睛亮得象日晕。那本应该因为强烈的正午阳光而不适地眯起的,但并没有。
“明天是卡里古拉的葬礼。”他说,“我要为他抬棺,还要面对民众做葬礼演讲。”
罗德眯起的眼睛猛然睁开,瞬间又慢慢阖上。一道极锋利的暗芒从他眼里威射,好象什么阴险而无名的暗器。
“迟来的葬礼。”他沉沉地说。
“他的葬礼迟来了八年。”尼禄接道,“他被他的亲卫刺死,尸体烧了一半就埋了。我母亲为了让我能在公共面前露脸,又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重新烧给所有人看。”
罗德一脸思索的表情。他的手指微抖,缓慢地抚着剑刃,好象在压抑着什么。
当年,泰勒斯因为刺杀皇帝而处以极刑。身为儿子的罗德本应该也被处死,但马尔斯动用很多人脉和财力,才让罗德幸免于难。
从那时起,罗德不得不对外隐瞒姓氏。
“悲哀的皇帝!”他冰着脸说。他的语气锐意而硬邦邦,好象里面藏着一把剑。
“没人会为他悲哀的。他嗜赌如命,又无能得要命!”尼禄冷淡地说,“他是一个没有政绩的糊涂皇帝。”
罗德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刺眼的阳光已使他不耐,而他懒洋洋的模样好似一头匍匐着休憩的豹子。
他抽出利剑,把玩般地在手掌里打旋,“总之他是个悲剧就是了!”他满脸骄躁地说。他漆黑的剪影象一笔黑墨洇开在金黄的罗马中。
白亮的剑光象游龙一般横扫,刺痛了尼禄的眼睛。然而他忍着疼痛,舍不得闭眼。
人心乃贪婪而善忍之物,追逐快感凌驾于忍耐痛感之上。
尼禄轻轻呡了一口牛奶,白色的奶渍沾留在他唇边未退的绒毛上。
……
卡里古拉的葬礼可谓声势浩大。
司葬们打扮得花里胡哨,他们穿着卡里古拉生前穿过的衣服,戴着冥神面具,抬着黑色木棺涌进街道。站在前面的演员在身上和脸上涂满白|粉,一路跳着颇为滑稽的舞。身穿黑衣的女子在队伍后面大声哭丧。人们站在街边,朝棺材上撒花瓣。
尼禄穿着黑丧服,怀里抱着卡里古拉的石膏像,走在整个队伍的中间。
他化了浓妆。银发上洒满金粉,浓重的墨线象箍子一样紧紧箍住他青稚的双眼。他的嘴唇泛着紫红,上面涂着用红海藻捣碎而制成的口红。
他稚气未脱的五官,已经因为这浓厚的妆容,而初显成年人的深邃与成熟。
罗德就走在他的身后侧,一贯的黑衣,如附骨之游魂一样跟着他,手里照例按着他的长剑。
他沉稳的黑色身影,象一道重剑的暗光劈砍开一路的吵闹声。
尼禄手抱重物走了一路。他满头大汗,呼吸有些紊乱,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前额。有几只蚊子围着他乱叫,被他不耐烦地赶走。
“我快渴死了……”他低声对罗德说,“这些可能带着疟疾的蚊子总是围着我转!”
“忍耐。”罗德平静地扫他一眼,“您没有别的办法。”
尼禄顿时委屈起来,眼睛里的聚光晃晃悠悠的,象夏日水潭里涟漪荡起时的颤动波光,那甚至算是可怜了。
“你替我擦擦汗吧,罗德……”他故意凑近罗德,不顾旁人地蹭了蹭他的手臂。他的稚气,好象从那层粉饰的面具之下泄露出来。
“我的眼睛就象被盐腌渍了一样疼!”他神色委屈地说。
说完,他满脸期待地仰起头,示意罗德给他擦脸,就象一只等待主人摸头挠痒的小猫。
他的银发很亮泽,象是由象牙雕刻而成。在深刻的眼线之中,包藏着他黄碧玺般的眼睛。
罗德取出丝布,将他额角的汗滴擦干。丝布从他的前额轻轻移到眼睛,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尼禄抬眼问,声音里隐含一些不符合主人身份的卑微。
罗德淡定地擦拭起来,剑锋般的眉目十分激进,直逼尼禄的眼底。他冲尼禄轻轻一笑,微笑好象锯子一样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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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长得还蛮帅的呢!”他赞叹道。
尼禄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心头就象虫蟊蠢动一样,有什么略微刺痒的动静。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就跳快起来。
羞红宛如油滴浸纸一般,渐渐渗透他的面颊。他低垂着脑袋,耳根红得象充血一般。
“害什么羞?!”罗德调侃一句。他用两指捏住尼禄的下巴,硬是抬起他羞红的脸,强迫式地擦干他的汗,动作颇为霸道。
尼禄闷着声,手指紧紧抠着石膏像。
队伍欢闹着走了一路,终于到了用以火葬的广场。
木柴枝条已经搭建好,地面铺就一层花瓣,乐师拍着羊皮鼓、吹起悲怆的旋律。哭丧的女奴跪在棺木前,将黑纱铺在棺材盖上。几个奴隶树起卡里古拉的墓碑,那上面还刻着墓志铭。
尼禄搬起石膏像,将它嵌进墓碑顶端的凹槽里。
他没有时间喝水,立刻就登上演讲台准备葬礼演讲。
广场已经聚集很多人了。他们大多都是贵族,举止很优雅,神色保持着适度的肃穆。
罗德在台下,行走在人群周围巡视。他颀长的身影象幽影一样来回扫动,有一种恶灵的凶悍气质。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轻缓地拍一下。
向来警觉的罗德一触即发。他翻手拔剑,剑刃抽到一半时猛地顿住,又象困兽一样被他硬是给按了下去。
他微微倒抽一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马尔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来参加这个!”
马尔斯由他的奴隶搀扶着,脸色灰暗如褪了色的羊皮纸。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药草味,一种由意志勉强支撑的光色闪烁在他衰弱的眉目,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马尔斯的说话声中含有气喘,“我可不想象个废物一样被困死在床上……”
“他毕竟是被泰勒斯刺死的。我是泰勒斯的朋友,应该来看看他……”
罗德沉着脸,眉眼间尽是晦暗。任何看到他的脸庞之人,都会被他沉重的面目所累。
这时尼禄走到墓碑前,清了清嗓子,细长的手里捏着几张演讲稿。
马尔斯日渐黯淡的绿眼睛远远地瞧他一眼,“他看上去不苟言笑,很难相处吧……”他说。
“不!”罗德摇了摇头,“其实他非常可爱,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马尔斯笑笑:“看来你们交往甚欢。”
尼禄站在人群前,开始了演讲:
“我的舅父魂断于刀匕。冥神念其血统的尊贵,时隔八年才承认他的命陨。须要铭记,他的银发曾承载月桂花冠,他的双手曾握过权杖,他的眼睛曾阅读卷宗公文!他身体已逝,血统却不会销蚀;他化为齑粉,帝位却不能被否认;他灵魂凋落,宝座却不会被削弱……”
马尔斯听了一会,宽心的微笑染上他的嘴角。他对罗德说:“这个孩子精通修辞……看样子他很有政治才能,比昆汀出色很多……”
“当然!”罗德很肯定,“他一定会是皇帝!”
“我比你更希望他是皇帝……”马尔斯语气悠长,眼里涌动着怀恋,象莹绿的水晶逐渐凝结成晶。
他顿了顿,有些担忧地说:“不过……据说前一阵子他贪污了买橄榄的钱款。贵族们都在议论这件事……”
罗德冷哼一声。他攥起钩子般的拳头,皮革手套与指骨摩擦出咯吱的声音。凶恶的神色蹿到他的眼眸里,他语气不善地驳斥道:“那尽是一帮颠倒黑白的垃圾!”
尼禄换一张演讲稿。他有过演讲的经历,动作从容,面对众人一点都不慌张。
“……和我的舅父一样,我总能得到额外的、爱屋及乌的关注,这绝不是因为我本人,而是因为我血管里流淌着伟人的血脉!那是如台伯河底的沉金一样坚固无懈的东西,抑或是如正午阳光一样横扫阴霾的东西!无疑,它是我的金羊毛,但更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罗德眼底隐约有煞气。他扬起头盯向墓碑前的尼禄,无意间就扫过了墓碑。
墓碑上刻有几排很奇怪的拉丁文。
这几行拉丁文如吸血水蛭般,一瞬间就黏上了他的眼睛。
罗德清冷的视线定格在墓碑上,随口就念出了第一行:
『我将毕生所得,藏入一个地方,一个谜一样的地方……』
马尔斯了然,指了两下墓碑说:“卡里古拉作为皇帝毫无建树。除了这个谜团,他什么都没有为罗马留下……”
罗德停顿一会,接着看下去:
『它在虚无的神话之中,又在现实的生活之内;
它在纯洁的信仰之中,又在愚人的罪恶之内;
它在美女的嫩手之中,又在坚硬的水泥之内;
总之,它在你的视野之中,却在你的眼睛之外。』
『无人知晓此地为何,我只告知我的挚爱。』
这是极其令人费解的。罗德有些迷惑。
“这就是‘卡里古拉谜语’……”马尔斯喟叹,“没想到被后人刻成了墓志铭。他没什么值得吹嘘的政绩,只有这个还值得拿出来说一说……”
罗德思考了好一会,仍是无果。他匆匆瞟了一眼墓志铭,锋锐的字从他执拗的嘴唇里窜出:“怪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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