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很熟悉这片海域。船在第三天就抵达了塞浦路斯。
此时正值正午。
尼禄扶着链锁晃悠悠地走下船。
连续十天的船上生活使他头脑发懵。脚底接触地面的那一刻,他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
塞浦路斯的海象一滩泼出去的蓝颜料,而天空象一块锋利的蓝玻璃直削下去,细长的白云宛如玻璃里的道道裂痕。
尼禄赤着脚,细嫩的脚背上铺几颗沙粒。有小螃蟹钻进沙里,残破的贝壳散落在脚边。
海的蓝影在他金色的眼底鼓动。
“真美啊……”尼禄感叹道。他的眼睫因为震撼而轻颤,海水濡湿了他的脚趾。
“我还以为您会对海痛恨至极!”罗德将船索系紧,他的黑衣上已有盐粒析出。
他挂上一个轻飘飘的笑,“因为您在这里受尽了磨难!”
尼禄愣了一下,“是吗……”他自言自语,声音小得象棉线一样软弱易断。
他细细回想起来,好象自己的确饱受饥寒。但一看到海,他的脑中就自动浮现出月亮、薄荷熏香的烟雾。
以及罗德抓鱼的那个瞬间。
这些都如此美好,以至于所遭受的惊险,他竟然一点也记不得了。
两人雇了马车,来到莫罗斯大街,找到了那名印度橄榄商。
橄榄商蓄着绞在一起的大胡子,头戴一顶花花绿绿的丝线帽。
他不太会说拉丁语,与罗马人沟通起来自然就十分困难。他象演戏似的,双眼夸张地瞪大,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通,嘴里嘟囔着令人费解的印度语。
在一名奴隶勉勉强强的翻译下,尼禄和罗德才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橄榄是上乘的印度货,颗粒饱满。”奴隶说,“价格比本地的橄榄要便宜一半。”
“有现货吗?”尼禄问,展示一下指间的金印戒,“我可以现在就签订合同。”
橄榄商胡乱地摇着头,干瘪的嘴唇吐出含糊不清的语言。
“橄榄就在前天被全部收购了,一颗也没有剩下。”奴隶解释道,“一位比长得河马还胖的罗马贵族买走了它。”
尼禄沉默起来。一抹黑雾般的阴翳蒙住了他的眉宇。
不出意外,昆汀把这批价格低廉的优质橄榄全部买走了。
两人只好离开,在塞浦路斯四处辗转,打听其他可靠的橄榄商。
他们转了一下午,参观了很多橄榄园,但因为价格问题都没有谈妥。
天色已晚,满身油腻的小商贩推出餐车,街道响起油滋滋的声响。面包的麦香气象丝线一样钻进鼻孔,餐贩在烤鱼片上刷一层藏红花粉,煎蛋上浇有牡蛎制成的调味汁。
行人纷纷踯躅,街上愈发拥挤。
尼禄饥肠辘辘,立刻就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小吃吸引了。
他买了一盘炸香蕉块,和两条洒满花椒粒的烤七鳃鳗。
“这条值一枚金币的七鳃鳗,还不如你烤的小海鱼好吃!”尼禄边吃边说。他神色嫌弃,声音里掺杂一些幼嫩的鼻音。
罗德咬一口鱼肉,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因为您当时太饿了!”
“我现在也很饿。”尼禄很认真地说,“但它就是不好吃。”
他姿势文雅地吃光这些食物,偷看了罗德一眼。
罗德半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嚼着鱼肉。落日在天边斜映,他的眉眼染上一层疲惫的暮色,按住剑柄的手也有沉重的趋势。
“就买刚才那个本地商的货吧,买完我们就走。”尼禄停顿一下,声色就象流云一样温和,“找个熟悉路的车夫,乘马车走。”
罗德斜过眼睛,将吃剩的鱼骨挥手一丢,不赞同道:“他给出的价格可是印度商的两倍还多!您会被不知情的元老诋毁的!”
他的声音有劳累导致的嘶哑。
“就他吧!不要再逛了。”尼禄态度坚定地说。
他面色严肃,纤密的睫毛卷翘起来,稚气的眼光此时熠熠闪亮,显有一种支配的意志。
“因为你累了,罗德。”他不容反驳地说。
……
乘坐马车的花销很大,但尼禄执意要走陆路。
所幸乘车要比乘船快很多。他们只用了三天就抵达罗马。
风尘仆仆的两人一进家宅,一个满脸焦急的奴隶就跑上来,跪倒在罗德面前。
罗德从他的口中得知,马尔斯因为病重而昏迷了整整三天,就在昨天才刚刚苏醒。
“主人让我来捎口信。”奴隶说,“他希望您现在就去探望他。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您……”
罗德神色凝重,紧绷绷地站着,双眸于一瞬间就冰冻如寒霜。
他偏过脸朝向尼禄,打算向他请假:“我……”
“你去吧。”他仅仅只说了一个字,尼禄就很善解人意地允许了。
他转过脸,青色的榕树光影晕染了他的脸,让他立体的五官更显青春。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以一种软糯的语气说。
……
罗德走后,尼禄换上洁净的红袍,将采购来的橄榄带回皇宫,向克劳狄乌斯汇报了花销。
克劳狄乌斯看了看他的账单,搓了搓干瘪瘪的腮帮子。拥有着弯钩般脊背的他,好象一只在抚脸刮头的老鼠。
他的神色有隐隐的不满。
——尼禄此行所花的钱,是昆汀的四倍。
尼禄无视他难看的脸色,交完账单就退下了。
皇宫的花园里引种了埃及行省的仙人掌,这是颇受贵族们追捧的植物。
尼禄被那些长长的尖刺吸引。他蹲下|身子,用指尖去触碰仙人掌刺,感受指肚传来的些许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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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眯着眼,淡金色的眼瞳半露着,象狮子的惺忪睡眼。
“啊!”一声尖细的叫喊象箭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尼禄惊动一下,一滴血珠从他稚嫩的指尖渗出。
他面无表情地揩掉血珠。一抬头,就撞见了麦瑟琳娜和昆汀。
尼禄端正一下姿势。原本冷漠的眉眼,被他故意调和得温和一些。
“你们好。”他微笑着说。
麦瑟琳娜捂着嘴,惊恐得象见到了鬼。她脸色发青,肩膀象痉挛一样抖动个不停。
而昆汀拽着她的衣袖,抖得象一只摇头晃脑的肥猪,脸颊上的肥肉不停乱动。
尼禄摆出一个柔和的神态,一步步走过去,眼睛如阴险的幽魂一样盯着他。
“很失望吧。”他挑高双眉,眼睑处尽是隐晦的暗色,使他有一丝阴毒的气质。
昆汀肥厚的双下巴抖动得厉害。他瞪了他好半天,支支吾吾地骂道:“……你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他惊惶地打个哆嗦,象一堆肥油似的流走了。
尼禄轻轻地迈步,来到麦瑟琳娜跟前,以一种飘忽不定的气音,轻声问她:“我很象鬼吗?”
“你……你……”麦瑟琳娜结结巴巴的。她花容失色,额头已经冒出一排汗珠,红发上的王冠可笑地滑到一边。
“真的很高兴见到您。”尼禄神情揶揄,主动向她伸出了手,“尽管您好象不太想见到我。”
麦瑟琳娜愣了很久,眼神开始躲躲闪闪,“怎么可能……你去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很担忧你……”
她慢慢缓过神,将满是汗水的手递过去,放在尼禄的掌上,等待他的吻手礼。
“谢谢您的担忧。”尼禄低着头说。他毛绒绒的额发之下,是一片阴鸷的黑影。
就在他的嘴唇刚刚接触她的手背时,麦瑟琳娜突然感到掌心有猛烈的刺痛。
她惊叫一声,手就象泥鳅一样抽了回去。她翻过手掌,发现掌心里赫然扎进一根仙人掌刺。
她的嘴唇象被诅咒了似的青紫。
麦瑟琳娜扶一下歪斜的发饰,落荒而逃,好象一只夹着尾巴的狐狸。
阿格里皮娜站在花园的暗处。她以她蛇眼般的双目目睹了这一切。
她咳嗽两下,象一只亡灵般飘飘忽忽地冒出来。
尼禄看见母亲,平和而温柔的表情开始崩裂。
阿格里皮娜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似随意地捋顺衣袍,保持着威严的仪态。
她的眼白微微发红。这无疑泄露了她内心的急躁:“多么和谐而美好的画面啊!”
尼禄瞟她一眼,一言不发,抬脚就要离开。
阿格里皮娜狂躁起来,竖在前额的血管膨胀起来,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她描画精致的眉毛剧烈地跳跃,一副快要被气哭的样子:“你还从来都没吻过我的手背!要知道,我才是你的母亲!”
“对。”尼禄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跟她说,“就因为你是我的母亲,而她不是!”
阿格里皮娜愣了短短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一贯的冷漠面容。
她叉着双臂,嘴角扯出一个桀骜的、锯子般的笑。这让她看起来很强势:“这句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还是有点在乎我这个母亲的?”
“随便你理解。”尼禄嗤之以鼻。
阿格里皮娜冷笑一声,姿态高傲地说:“我刚刚打听了,你的花销可是昆汀的四倍!”
尼禄沉着脸说:“你那双只看名利的眼睛,永远都看不见背后的真相。”
阿格里皮娜以讥笑来表达对儿子的担忧,“你等着吧……再过几天,就会流传你贪污的谣言……你将成为一个背负污名的倒霉鬼,帝位也将离你远去!”
“那就让它远去。”尼禄心不在焉地说。
阿格里皮娜有些气恼。她语气尖利,利得几乎能刺透所有人心:“我真是不幸,居然生下你这么一个拖了家族后腿的儿子!”
尼禄面色平淡,眼神有一刹那是脆弱无力的。他沉寂不语。
阿格里皮娜整肃一下表情说:“行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正事!”
尼禄阴郁地看过去,“说。”
阿格里皮娜高高抬起下巴,象女王一样,傲慢地说:“再过几天,就是卡里古拉,也就是你舅舅的葬礼。他当时死得太仓促,连个葬礼都没有。我向克劳狄乌斯请求将他重新入葬……”
尼禄皱起眉说:“你要把他的尸体挖出来亮相吗?”
“可以这么说。”阿格里皮娜眼神明锐,象要捅出来的尖锥一样,“你要借着这个好机会,在全罗马人面前发表葬礼演讲,懂我的意思吗?”
尼禄斜了她一眼,纤瘦的脚踝一动,转身离开了。
他的红袍拂过仙人掌的尖刺,象一道扫过去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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