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入近卫军的手续比较麻烦。
被推荐的士兵需要乘船去一趟罗马,经过严格的体检,确保没有疟疾之类的重病,才会被颁发一块刻着“征入”字样的银牌。
罗德穿一身黑衣,手上包裹着黑色的皮手套,莹白的指头从半截指套伸出,有一丝禁欲的气味。他那披散着的、有点凌乱的长发几乎与黑衣相融,只留出一截线条深邃的脖颈。
他站在甲板上,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剑,永远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此时正值落日西沉。
斜阳的橘红象鎏金泼洒在蓝海上,仿佛海底里烧着一把红火。整条船被染成落日的暮色,宛如一颗滚动在蓝绸缎上的金球。海平线是一道深色的蓝线,紧紧箍住所有景致。
海风裹挟着腥咸的气味,在鼻尖下涌动。这是罗德最熟悉的景色。
当年,年少轻狂的他因为违抗军令,被剥夺了所有财产。为了追求冒险和刺激,他隐姓埋名去了海上,做过很长时间的海盗。
因为出众的武力和美貌,众多海盗都甘心簇拥他。他劫掠了数不清船只和奴隶,杀人无数,被手下美誉为“巨渊之虹”,在海上绝对是风头无两。
然而,海盗的日子朝不保夕。
在被军队追逃到失去船只时,迫于生计的他只好接受一些贵族的雇佣,为贵族们卖命,依靠巨额的雇佣金渡过最艰难的时日……
身后传来呕吐的动静,罗德转身看过去。
一个黑人士兵被奴隶扶出船舱。
他体格极为健壮,隆起的肌肉象块块铁甲,五官攒成一团,眼白出现了黄疸。他扒着船栏剧烈地呕吐,宽厚的脊背象鲸鱼一样起伏。
一旁的奴隶屏住呼吸,尽责地拍拍他的后背。
黑人暂时吐完一轮,在搀扶下慢慢滑落到甲板上,用袖子擦一把嘴角,大口喘着粗气。
“给你这个。”一个声音象冰刃一样刺过来。
黑人被惊了神,呼吸一滞,一抬头正撞上罗德的黑眼睛。
罗德站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他微微弯腰,手里捏着两颗以醋腌制的橄榄。
黑人愣了一下,没有接过来。他的脸庞如煤块那样黝黑,眼珠微颤,一脸怀疑地说:“这个……能有用吗?”
罗德不由分说,一下子把橄榄按进他嘴里。
“这是用醋泡过的。”他态度强硬,“可以缓解你的呕吐症。”
醋橄榄味道酸苦,黑人费劲地咬两口,绞紧了眉头。
罗德站直身体,转头对奴隶吩咐道:“用海水煮一点洋葱和葡萄,熬成象胶水的黏浆一样给他喝,再加几勺蜂蜜。”
奴隶眨两下眼睛,疑惑道:“可是……蜂蜜会让人腹泻。要知道这在海上可是致命的……”
“蜂蜜可以盖掉辛辣味,而且和葡萄浆混在一起反而能抗腹泻。”罗德扫他一眼,“如果你不想让他因为洋葱的怪味把胃肠都呕出来,最好按我说的办!”
奴隶惊愣住,问道:“您……您是医生?”
“我不是。”罗德笑笑,“我只是在船上吐过太多次了,绝对比你们两个加在一起都多!”
……
抵达罗马之后,罗德很顺利就通过体检,拿到了准入近卫军的银牌。至此,他便能以皇宫近卫的身份,永久定居于罗马。
而就是这一天,恰逢奥古斯都的后人乘着马车回城。
如细箭一般的青云横亘于落日,于是太阳象被这道箭刺穿,流淌的日光象金黄的液体,洇开在天际。
罗马的街道狭窄,在日落时就显得泛黄。人们站在街道两侧,抛洒玫瑰花和榛果。全身涂满油彩的演员沿街跳舞,乐师坐在牛背上吹着长笛。整个罗马热闹得象沸腾的开水,人们就象庆祝农神节一样狂欢。
罗德挤在人群中,四周人头攒动,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消停的时候。他就象一枚牢固的钉子钉在地上,不为所动的模样。
在纷纷扬扬的花瓣和香水中,马车跟在乐队后驶来。
罗德猛地握紧了剑柄。
马车顶着宝石红的华盖,被四匹铜红色的骏马拉动着走动。在铺天盖地的金红夕阳中,就象一颗混入黄金的朱砂。
所有罗马人都清楚,那里面坐着的,是开国皇帝屋大维的直系血亲。
车帘被风吹开,一小截骨鳞紫的袖口翻飞出车窗外。
这种颜色提取于一种极为珍稀的贝壳,唯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
熟悉的紫色,如狡猾的游鱼小嘴,顺着视线咬过来,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眼底,再沿着血管一点点啃噬到心脏。
罗德被这啮咬般的动静触动,思绪倒回到过去。
……
空旷的庄园象被火烧过一样荒凉,杂草丛里横着一具温热的尸体。
罗德戴着海盗面具,一手提着滴血的短匕,透过厚重的青铜盯着眼前的皇帝。
昔日的皇帝已经众叛亲离。行省的军队纷纷造|反,元老院将他判为“国家公敌”,法院以高额的赏金对他发起通缉。
就连以守护皇帝为责任的近卫军,都发动了政|变,准备拥立新的皇帝。
从神庙里的祭司到贫民区的庸人,所有人都唾弃这个弑母的、残忍的暴君。
他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连你的贴身亲卫都想杀你换取赏金,”罗德甩去匕首上的血珠,“我顺手替你解决了他。”
尼禄披着破烂的紫袍,腰被佝偻得十分厉害,以至于能称得上驼背的程度;不幸的是,他还有一双变了形的罗圈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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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院里弹劾他的人,喜欢在演讲时以他身体的缺陷而讥笑他。
在人来人往的海盗生活中,罗德从来路复杂的手下口中听说,他的残疾是被下毒所害的。
“然后呢?你也要解决我了,对吗……”
尼禄嗓音嘶哑,象呛了一口烟,吐出的字都带着一粒粒粗糙的烟灰。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巨渊之虹’,那个为了猎取雇佣金四处杀人的海盗。罗马的每条街道都挂着你的通缉令……”
他微垂眼睫,“让我猜猜……雇佣你来杀我的,是奥托家族的那帮元老吧……”
“是他们没错!”罗德冷笑道,“没有他们给我线索,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躲在这里?!”
尼禄自嘲地笑一声,有一种悲哀的意味。
“不过,我并不想杀你……”罗德话锋一转。他走到尼禄面前,调笑般地拍了拍他呆愣的脸。
“我是来救你的!”他口气张扬地说。
尼禄愣住,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我发过誓,一生都与近卫军背道而驰!”罗德脸色凶狠。
尼禄紧绷的五官松缓下来,一丝忧虑蹿上他的唇角,“你骗了你的雇主,一定会遭到他们的报复的。那帮人现在势力极大,要杀你太容易了……”
“无所谓!”罗德冷笑,“我早已是臭名昭著的罪犯了!无数人想杀我拿悬赏金,不差这点危险!”
尼禄顿了很久,沉沉地叹息道:“全罗马的人都把后背扔给了我,只有你是个例外……”
“少矫情!”罗德不耐地打断他,“要滚就快点滚!”
尼禄不慌不忙地走近一步。他抬起手背,以怀恋的眼神凝视戴在指间的金戒指,将它摘了下来。
“送你这个,我的印章戒指。”他说,“它现在还有法律效力。你可以拟一张释放令,再盖上它,就能洗脱所有罪名、恢复公民的身份……”
罗德神情微动:“这算是你对我的回馈?”
尼禄微笑起来,摇了摇头说:“只算一部分吧……”
他捧起他握着短匕的手,将金戒指套在他沾着血的手指上。
尼禄缓缓抬起眼帘,与罗德四目相对。
在罗德被青铜禁锢的、沉闷的视野里,他的眼睛象凝固了的琥珀,自有一丝执着,竟显出一分孩童才有的纯洁来。
“你的眼睛很美,就象艺术。”尼禄夸赞道,眼里的聚光闪亮一下,象蜡烛燃尽之时最后的那点回光。
他的语调忽然暗沉下来,隐含一种决绝的意志。
“我可不想让你被他们报复……”他认真地说:“你应该拿着我的头颅向你的雇主交差。”
惊疑象浮灰一样蒙住了罗德的脸。
尼禄眼里冒出一丝狡黠。这狡黠太明显,即将从眼眶喷薄而出。
他突然笑着说:“我用我的性命保护了你,你会不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说完,他猛然抓过罗德的手,将匕首扎进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涌到罗德的脸和手上,类似于手指匆匆划过火焰的热感。
这种近似体温的热,好象一片沉默的霉菌,是浸润性的,一点点腐蚀到他向来躁动暴戾的心脏。
……
罗德从满目血光中回过神。
马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周却喧闹依旧。
男人将孩子扛在肩头,头顶瓦罐的奴隶看着热闹,有顽童捡起地上的干果,剥开壳吃掉;有几个奥古斯都的崇拜者,竟然跪下来亲吻马车的车辙。温和的夕阳让一切都显得安宁,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那些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罗德淡定地拍掉落在肩膀上的花瓣,注视着被前呼后拥的马车。
“久违了。”他自言自语,“尼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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