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邱神医将药递给她。他几天前被洵粲派人拖着到初云寺来，原以为碰上的是什么疑难杂症，没想到一来等了四五天，受伤的人用不着他，却转而做起妇科圣手来了。

    药箱里堆了一摞的疗伤圣药，唯独没有治疗小姑娘腹痛的，这药还是他方才去初云寺后山上挖来煮的，味道苦得吓人。

    好在坐在榻上的小姑娘接过，半分眉头未皱，将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多谢神医。”琥珀传了话回来，在旁边伺候着。沈安歌把碗递给她，看了一眼稳稳坐着不动的老者，吩咐琥珀下去。

    琥珀得了令，抬着碗去门口守着。

    宋执的手下此刻只守在院外，洵粲方才得了些消息，现下也没再派人到屋顶偷听了。

    沈安歌拢了拢被子，笑着看向邱神医：“神医还有什么嘱咐吗？”

    邱神医看她一眼，问：“药苦吗？”

    沈安歌一愣，随即如实答：“苦，不过尚能承受。”

    邱神医就知道眼前的姑娘是明白的，屋外四处都是锦鳞卫，也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但小小年纪这般作践自己，他看着亦是心痛。人生何其漫长，他只怕眼前的姑娘一步错步步错。

    良久，他微微一叹：“你确定今日受这样的苦，他日不会后悔吗？你才十五岁，往后的日子还长，切不要因为一时的决定，后悔终身。”

    这话语重心长，忠言逆耳，沈安歌不答，沉默良久，才听得她轻声道：“我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但总要活得过当下，才能想将来啊。老神医既然当时不愿戳穿我，如今又同我说这一番肺腑之言，那能否再好心一次，至少，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

    “那些人是锦鳞卫，杀人不眨眼的锦鳞卫啊！”邱神医眉头紧皱，低声道：“沈家难道护不住你？你何苦去招惹他们？”而且一招惹还是最恐怖的那个。

    来初云寺几日，他已然知晓她的身份，再结合近来扬州城内的传闻，他大致猜得出沈安歌这么做的原因。

    “可我要护的人更多，更不能连累至亲。”小院里宋执已经进门了，沈安歌透过窗纱看见他带风的身影……

    “宋大人，您怎么来了？”琥珀刚端了蜜饯进门，拦住他正色道：“宋大人，虽然这是您的屋子，但现在是我家小姐在住，您这样擅自闯入不大妥当吧？”

    宋执没答话，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蜜饯，皱眉：“你不在主子身边伺候着，却任由她跟一个糟老头共处一室，你这丫鬟做得也不太妥当。”

    琥珀翻了个白眼：“喝那么苦的药，我给小姐准备点蜜饯离开一会儿，怎么就不妥当了？而且邱老神医是个好人，我家小姐对他放心得很。”

    从头到尾在屋里听完了两人对话的邱神医面色不怎么好看，都督大人说他是个糟老头，他忍了，毕竟斗不过人家。可那小丫头，夸他就夸他吧，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的加个老字呢？

    沈安歌忍俊不禁，捂着嘴轻笑的当下，宋执已经走进来了。

    “大人怎么来了？”沈安歌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宋执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色凝重的邱神医，没正面回答她：“好些了吗？”

    沈安歌点头：“邱神医医术高明，我已无大碍。”

    她再看他一眼：“大人若现在无事，还麻烦您尽快送我回去。”

    自来了这院子，她对他的疏离已渐渐明显了，宋执感觉得到，便微微皱起眉头：“我还有事情要办，你再等等。”

    平心而论，他待她是不同的。或许是后山小筑那几日他对她少了防备，又或许是她本身表现出来的与永隽王府若有若无的联系让他生了警惕，如今愿同她做戏了。

    沈安歌拿不准哪个原因多一些，她本已早早有了进京的计划，但苏家突然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宋执的出现又让她有了冒险一博的想法。

    比起薛家，比起苏家，宋执的身边才是最接近那些人的地方。而他宋执，原本便是她如此执拗入京的目标之一啊！

    无论他此刻对她的与众不同是为了什么，她终究是赌赢了的。

    躺在榻上的姑娘脸色依旧苍白，闻言只轻声应了一句：“多谢大人。”

    在后山小筑的时候，她只喊他宋十一，这一句轻飘飘的大人，莫名的让人不爽。宋执冷着脸带走了邱神医。

    ………

    “她到底怎么了？”出了院子，宋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了，这时候的他同对着沈安歌的时候又不一样，锦鳞卫大都督的气势出来了，邱神医神色一凛，斟酌片刻，只道：“沈小姐的病，终归是女儿家的私事，她不愿外人知道，老朽也不能随便说出去。”

    宋执想了想，倒没怪罪他瞒着沈安歌的病情，虽然于锦鳞卫而言，所有他们收集来的消息是不分男女的：“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如此严重便好。”

    宋执似是在想事情，并不怎么搭理他，于无人察觉处，邱神医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如此互相猜疑算计的两人，那在对方面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情愫和儿女娇态，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吧。

    这样的场面，一旦掺和进去了，只怕有朝一日难以脱身。

    然而开口之际，便又想起沈安歌对她说的那句话：至少，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

    那个小姑娘也是心知肚明的，但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这条路。

    “那姑娘啊……！”他似是感叹：“是扬州城沈家老爷的外孙女，沈家小姐生她时精神不好，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也遭罪，生下来便很虚弱。好不容易养到五岁多，又因为府中丫鬟疏忽，让她大冬天跌进了井里，此后虽险险救回一条命，但体寒之症严重，往后子嗣艰难，便是这女儿家月事，于她也是折磨。”

    他是大夫，并不觉得谈论这样的事情羞耻，而眼前的宋执，明显也不是那些拘泥于世俗理教的人，故而他说得坦白。

    “你似乎对沈小姐的事情很了解。”宋执若有所思的看他。

    邱神医笑笑：“沈家在扬州城的地位非同一般，这些年沈老爷为了她的病没少暗中寻访名医，老朽不才，在沈小姐落水时，曾被请进沈府为她诊治过一次。”

    那时候的沈安歌瘦瘦小小的，蔫蔫躺在床上，沈老爷子跪下来苦苦求他，精神失常的沈昭如往常一般握着她的手吵着要拽她起来玩耍，屋里还有丫鬟们低低的啜泣声。

    每一个看过的大夫都摇头，都说她活不了了，那时候的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就在沈家上下已经不抱希望，开始为她准备后事的时候，她活过来了，并且长成了如今这般独当一面光彩夺目的样子。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宋执听见他说：大人若真无意，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这话逾矩，往常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但他只久久沉默着，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