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阳城回来,莫家很是清净了几天,这个时节田地里的活计不算很多,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田里的虫子,好在这几年种地,或多或少都知道些简单自制药剂的方法,小莫照例到杂货铺子买了些劣质的烟叶,放在大木桶里加水泡足十二个时辰,之后把烟草渣子过滤出来,再加上些皂角水,把做好的药水淋在叶子上和土壤里效果都不错。
得一闲暇时间,莫南槿准备到山上去挖冬笋,云州偏南,即使临近中秋了,山上还是葱绿的,天空愈发明净高远。他是在九月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京城偏北,到他九月末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便是那明净如水的晴空和窗外纷飞飘零的落叶,他的另外一个父亲抱着他歪在窗前的暖榻上,那人总是爱在他耳边念叨:宝宝,宝宝,你父王就快来了,你觉得小槿这个名字好不好?不过是随我姓南宫呢?还是随你父王姓容?那么尊贵的身份却有那么温柔的声音,他的怀抱很温暖还带着熟悉的香气,总是让他能够在那个怀抱里沉沉的睡过去。
有些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他在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就被父王带走,后面见面又是误会重重,伤害不断,他可以原谅加诸自己身上的一切,但父王呢,母亲呢?一想到这些,他都无法安心的待在那人身边,享受天伦之乐。
昨夜忽然又梦到,他还被包在一个小小的云锦芙蓉花的襁褓里,那个人总爱把他的小拳头放在唇边轻轻的咬:宝宝,宝宝,笑笑,笑一个给爹爹看看。一脸单纯的宠溺,丝毫不见后来的冷漠寡淡。
为什么又想到这些呢?也许是因为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吧。
山上没有人烟,风过竹林,溪水潺潺,很是幽静,莫南槿临时决定先到山上走走,下来的时候再挖冬笋。路上捡些干枯的树枝,扎成捆就放在路边,木柴到处都有,也不会有人会动的。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想起分岔路上有一大片长着野莓子的灌木丛,中秋前后正好莓子成熟的时候,酸酸甜甜的,渔阳他们都爱吃。
不过当他拐过去的时候,早有人在这里了,是叶青的媳妇儿魏玉儿,两家是邻居,见过不少次,但魏玉儿天生害羞,看到莫南槿过来,顿时手足无措。
荒山野岭的,莫南槿也要避嫌,就打声招呼,主动离开。
“莫大哥?”采青听到声响从灌木丛的另一边钻出来。看到自己嫂子满脸通红,大概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采青也在呢。”
“莫大哥,这些是我刚采摘的,还新鲜着呢,你带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尝尝吧。”采青把手里的小半筐递给他,莫南槿看过来,采青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莓子紫红色的汁水,偷偷藏到背后擦了擦。
莫南槿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动作,看到她们后面还有个大些的筐子,里面的莓子已经装了不少。就笑着道谢并接了过来。
越往上去,明显就能感觉到凉意重了,草木也不若山下的茂盛,山核桃和野生的栗子树叶子已经有些焦黄,干瘪的山核桃和栗子远远近近的落了一地,莫南槿找了一些能吃的,装到自己的背篓里。
莫南槿一个人是不大往林子深处去的,就凭他如今的这副身子,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就在林子边上走走,偶尔能看到猴子和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在树上翻腾跳跃。
草菇和野生菌子找到一些,背着大半筐的东西,莫南槿也觉得累了,他知道附近有处小山坳,少有人走动,打算去那里坐坐。
小山坳里没什么特殊景色,只有一大块一大块被大水冲刷出来的圆石,裸|露在地面上,边上杂草丛生,还有一个水量不大的小瀑布,也就是二三十米的落差,飞溅而下的水流撞到岩壁上形成薄薄的水雾,下面的潭水边上有野生的兰花和百合。
从昭阳回来,莫南槿一直觉得胸口闷闷的,他当年诈死离京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央了,自幼相伴,少时日日相对,那情谊是在一朝一夕中积累的,不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可惜后来云容两家明显立场不同。
不过那日亲眼见他一切安好,自己也就放心了,他现在已经贵为一朝丞相,总有比自己更需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想来他应该没多少时间缅怀过去了。
阳光很好,莫南槿眯着眼睛。天蓝的几乎要透明,偶有白云流过。
这些白云真像棉花糖。
棉花糖啊?莫南槿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微微合上。
那时候应该有四岁了吧,比现在的景止行止还小一些,未央经常来容王府小住,父王把他当另一个儿子待,他记得那天父王是在教联字做诗,那天的未央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衫,父王爱捉弄人,就指着未央道说:“就以白云为题好了。”
父王促狭一笑,出上句:“胖胖白云何所似?”
容槿顺口就接到:“未央就像棉花糖。”
父王笑喷,搂住容槿,连亲几口,不停夸到:“我儿大才啊!老父甚慰。”
未央委屈得扁着嘴,晶晶亮的大眼睛使劲瞪着笑成一团的父子俩。小时候未央很胖,再裹上一身白衣倒真像街上叫卖的蓬得很大个的棉花糖。他自小便十分聪明了,知道是取笑他胖,到晚上就死活不肯吃饭了,母亲问清了原因,就罚他和父王端着饭到角落里的小桌上去吃,十岁上下的时候,未央回了靖州,将近有两年没见,再回来时就是一个隽秀雅致的小少年了。
未央,未央……莫南槿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
那一日听到那一声“阿槿”,他觉得心跳有一霎那都是停止的,无数的过往向他压过来,透不过气来,只是心口那里隐隐作痛。
没想到的是,后来竟然是容季追过来拦住他,语气很坚定,“苏未央,容槿五年前已经死了。”走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容季低笑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语调是诡异的轻快:“而且,就算他活着,也不是属于你的。”
“让开,容季。”未央神色平静下来了,收起方才的失态,声音里却更有一种斩金裂铁的决然。
“苏未央,容槿是上皇在位时畏罪自杀的死刑犯,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吗?还是说本应该死了的人至今逍遥法外?”容季无所谓的让开身,继续道:“别忘了,几日后太皇太后也要经此回京。”
并不理会容季的话,苏未央径直来到莫南槿面前站定,莫南槿微垂着头,并没有看他,只看到未央放在身侧的双手几次收紧,再松开,隐见青紫的指印。
周围是让人无法喘息的压抑的静默。
“你……走吧。”声音满是嘶哑,自己却先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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