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卫林下头疼好了些也有了胃口,丰收赶紧奉上小厨房炖了许久的燕窝。
“公主是不是又跑到相府了?换件衣裳到现在也没露面。”卫林下问道。
“娘娘,公主倒是没出去,是去了奉先殿。”丰收说道。
卫林下笑:“这个孩子也真是,要出嫁告慰祖先也不必这么急!”
“这,娘娘,听说,自右相离开,皇上就去了奉先殿,一直跪着,那会公主来了,正巧皇上身边的人来禀告,公主就给拦下了随着去了奉先殿。”丰收说道。
卫林下手中的勺子顿了顿:“奉先殿?好好的到祖先面前跪着干什么?”
“奴才想,是不是右相说了什么……”丰收小心翼翼说道。
咽下燕窝,把碗交给丰收:“吃了东西舒服点儿,还是有点累,我先歇着了,公主来了你就说我睡下了,有事明天再来回。”
果然,亥初时分听见帘外奚丫丫的声音,被丰收拦了。
不管是王龄说了什么还是奚祁自己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她都不能这么快原谅他,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能由着他出尔反尔,太过容易得来的原来会让他不停地轻易犯错。
反省么?那就先反省着吧。
奚丫丫第二天来了,听丰收说卫林下头疼,她便很贴心地为卫林下轻按太阳穴,说点儿闲话,卫林下也听着,每每她要把话题说到奉先殿去卫林下便岔开,去嘱咐她为人妻者的规矩之类。
“母后,您放心好了,我都知道。唉,我这个驸马是死皮赖脸求母后赐来的,难道我不好好珍惜么?”奚丫丫笑眯眯说道,一点不知害羞。
“嗯,好好珍惜吧,王龄是个难得的良人,虽然年纪大了些。”卫林下说道。
如果奚祁从今往后能改好,有了奚丫丫在,王龄想必也不会甩手不管,如此她才放心。说到底,她还是为了自己儿子存了私心的,有些对王龄不起。
“年纪大有什么,古往今来,就不提那些个帝王将相,民间豪绅富贾,但凡有几个钱的男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王龄身居高位,自休妻以来一直洁身自好,比那些人不知好了凡几,奚祁昨天也说王龄难得呢。”奚丫丫说着话小心翼翼瞧着母亲的脸色,见她脸色平静便偷偷做了个鬼脸继续说道,“母后,奚祁么,比我还小两岁,他又不跟母后住一起,难免受了人……”
“昨天让丰收告诉你大婚前别去右相府,你可记住了?”卫林下问道。
“哦,记住了。算了,我知道母后您这些日子被奚祁伤了心不想听,那等您想听了我再说好不好?”奚丫丫抱着卫林下的颈子撒娇。
因为王龄复了职,卫林下放了心,又存着给奚祁一些教训的心思,正巧天气也好,卫林下索性托了头疼病去京郊曲水云台园散心静养,远离皇宫。
曲水云台是前朝时兴建的,典型的偃式建筑,亭台楼阁绿水环绕,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卫林下喜欢这儿,却因朝政繁重这十年来也只得来了两回。
坐在水阁边儿,看着那一对对戏水的鸳鸯,奚临轩的脸就不自觉浮现在眼前。
“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十年了,她真想靠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管,只要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有他凝望着自己,那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知道母后想我,我这不就来了?”蹦跳的粉红身影在她旁边坐下,淘气地顺手捏碎了一块糕点扔到水里,引来一群鲜艳的鱼儿争先抢食。
“本来静养这几日头疼病刚好了点,你倒挑了好时候来了。”卫林下点她额头一下。
“母后,不只我自己,还有个人也来了。”奚丫丫偷瞄着远处,招了招手。
水面上映出一道不高的玄色身影,头垂着,有些拘谨地站着。
“哎呀,想起来了,我是来取东西的,母后,一会儿我再来。”奚丫丫走了,水面上映出她狠狠掐了奚祁胳膊一把。
余光瞥见忽而跪地的小身影,卫林下也没回头,自顾着端起凝神的花茶细细品尝。
“母后,儿臣错了,请您责罚。”
“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卫林下轻声说道。
“母后……?”大概没想到自己母亲会说这样的话,奚祁有些惊讶。
“但那是对凡夫俗子说的。衮职有阙,群下属望,帝王之错,天下皆知,虽可文过饰非掩于百姓,但群臣之眼亦可蒙蔽?百官之心亦不能分辨么?长此以往,难免令正直之臣失望反令奸佞之人生出逢迎拍马迎合上意之举,这江山,还长久得了么?”卫林下的声音仍旧轻轻的。
“是,儿臣知错,再不会如此轻信人言,请母后……请母后原谅儿臣这一次,不要对儿臣失望,千错万错,是儿臣的错,只要您不生气,您想怎样惩罚儿臣都行,母后!”奚祁双手伏地叩头。
“起来吧,听说你这些天一直跪在奉先殿,今日来见我,想必是反省足够了,那就行了。你记住,今天你跪我,是作为一个儿子伤了母亲的心,而不是作为帝王的认错之举。”卫林下说道。
“如果母后肯原谅儿臣,还请母后继续辅佐儿臣,以免儿臣出了偏差。”奚祁不肯起身。
卫林下终于肯正眼瞧他了:“当着百官的面我已宣布归政,不能出尔反尔,你也一样,既用了这种手段要亲政就要坚持下去,你知道么,有时候,帝王的错,错了也能认,亲政归政不是儿戏,也不能儿戏,就这样吧,你不是复了王龄的职么?有他有卫左相,出不了乱子,你放心吧。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奚祁,你老实回答我,是你派人追捕王龄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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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祁猛抬起头,眼神很是坚定,甚至举起右手:“儿臣对天发誓,此事非儿臣所为,若有隐瞒必遭天谴。”
“嗯,那就好,否则寒了忠臣的心了。起来吧,水汽大,小心跪得伤了膝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卫林下挥挥手。
奚祁小心翼翼起来,仍旧垂着头:“谢母后。儿臣,还有一事……”
“说吧。”卫林下以为他要说奚丫丫和王龄的婚事,所以也未在意。
“母后,父皇,是真的战死沙场了么?”奚祁问道。
乍听到这句话,卫林下手里的茶洒了,湿了裙裾,这些年,没人问过,她也从未提防会有人问,太突然了。
“当然,否则你以为神宫里停着的是谁?你以为葬入陵寝的又是谁?怎么,又是听了什么人的话了?”卫林下缓过神。
奚祁摇头:“不,不是谁的教唆之言。是那日宣召王相问他为何执意挂冠,他说……”
“说什么?”卫林下问道。
“他说当年对母后有所承诺,辅佐儿臣及至亲政,他不过是履行诺言而言,他还说、说儿臣所作所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不想辅佐这样的皇帝,当年,父皇圣旨要御驾西征,满朝文武只有他和穆大人竭力反对,甚至因父皇不纳谏而要辞官,是母后您劝说他留下的,他说,那会儿,他对父皇之死也心存怀疑,但很快他便想通了,他告诉儿臣,当年,父皇被送去戎国做质子,是母后对皇祖父说‘生死相随’追随而去,两国开战,父皇被挂于阵前生死未卜,是母后不顾体弱,寒冬腊月千里奔走去到戎国主帐中以死相逼救了父皇一命,他说,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存有害死父皇之心母后也会是唯一一个要保护父皇的人,所以……所以,母后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皇去送死的,也许……”奚祁停住了只是看着卫林下,满眼的疑惑。
卫林下避开他的目光又看向水面,刚才那对鸳鸯已游得远了。
“如果王卿知道起兵当夜你父皇身受了什么样的伤就不会这样说了。”卫林下抬手指着自己心口道:“就在心脏旁边,你皇祖父一剑穿胸而过,你父皇心口和后背都留下了伤口,是他让太医瞒着,瞒着大臣,也瞒着我,等他与我说要决意西征的时候才给我瞧了伤口,那样的伤是活不下去的。他去西征,是不想让我亲见着他死,是想留一点光荣给我们……”卫林下声音有些哽咽,尽管时隔多年那道伤口仍令她揪心,“他从来都不稀罕这江山,可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所以我恨你的皇祖父和叔伯们,非常非常的恨,是他们让我失去了丈夫,让你和丫丫失去了父亲,可我做再多也换不回你父亲的命,唯一能守护住的就是他用命换来的江山,还有你,不要让他失望……”
“是儿臣问了不该问的惹您伤心,母后——”奚祁走过来扑到她膝前,“母后,儿臣在此对天发誓,一定会守护好父皇的江山,绝不让他和您失望。”
“你下去吧,母后累了,要歇一会儿。”卫林下撵他走,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
京里的事奚祁怎样处置的卫林下没有再过问,就像太后本该做的那样在曲水云台开始“安养天年”,奚丫丫大婚的时候她没去,只让丰收按制送去了赏赐,两人婚后来云台请安,那是卫林下最后一次见到王龄。
对着王龄,她颇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世上除了奚临轩之外还有一个人明白她的苦心,看到奚丫丫满脸幸福地站在王龄身边,她又感到欣慰,天下做父母的无不想儿女一生稳妥,丫丫性子急又不如其他女孩儿家会撒娇会温柔,托付给王龄她也放心了。
可以走了,只是还要再等等,晚间,像往常一样把小小的蜡人放在身边,也像往常一样说两句闲话:“秋水,你再等等我,我不能让奚祁一生都对我心怀愧疚……再等等我。”
卫林下再没有回皇宫里去,在云台一直住了一年半,期间听丫丫和卫风致常说奚祁的长进愈加放心,此间便渐渐装起病来,以至后来“卧床不起”,终于在奚临轩西征阵亡的那个时节离开了。
远望着京城,她的儿子女儿,纵有千万不舍,可她还有一个更加不舍的人在等着她,足足等了她十一年半了,她的心早已经飞向了草原。
偃西花溪草原。
走了一个月,此时草原已是绿草如茵,还有风吹草低时星星点点的花,还有在若隐若现的羊群,远远望去,十几个洁白的帐篷像不小心散落在草原上的白云。
“夫人,就是那里,牧民说就是那里。”小厮模样的人说道。
“嗯,快点走,要赶上午饭才好,我饿了。”
骑着马迎着暖暖的风走过去,果然越近闻到的香味就越浓,下了马,看见所有人都在往一个帐篷里走,几个人便也走过去打算打听一下。
刚走近,小厮伸手欲撩门帘,只听里面有爽朗的女声问道:“秋先生,这都十一年了,您夫人还能来么?咱这草原上风大日子苦,比不得中原风土好,依我看,要不您就再找一个算了,您可是我们草原姑娘的心上人哟……”
小厮回头瞧瞧,举着的手不知该不该放,却见他家夫人微微一笑抬手掀帘。
“秋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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