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 一封书信被元幼祺用力拍在了书案上。
早已经穿上总管服色的唐喜悄悄打量着皇帝的僵硬的表情, 便知道这主儿这会子心里极不痛快。
他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 赔笑道:“陛下读折子读累了吧?前儿太后老人家刚送来的宁神香,说是最提神醒脑的,奴婢为您点上可好?”
元幼祺疲惫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揉着鼻梁, 微闭着眼睛, 道:“也好。”
唐喜巴不得这一声呢,忙匆匆地去准备。
袅袅的烟自博山炉中飘出,又徐徐地散开来, 寻找不见, 只在鼻端留下了清甜的气味。
元幼祺缓缓地闭上眼睛, 暂且放纵自己沉醉在那甜香之中。
她如今已经三十有一了,甜与梦幻, 这样的字眼儿, 早就与她没了关联。何况,身为帝王, 怎么可能沉迷于梦幻之中呢?
转眼间,十五年有余已经过去。而于她而言, “顾蘅”这个名字,以及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
这十五年间, 她从没放弃过寻找顾蘅, 却每每无果。
她将顾蘅深埋入心底, 表面上她励精图治,是连最勤勉的朝臣都由衷敬佩的明君。她自己是知道的,之所以勤勉,一则是因为让自己做一个明君,这是顾蘅的心愿;二则唯有让自己忙碌起来,她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顾蘅的事。
她可以做,为了寻找顾蘅做任何事,却不能太过用心用情。因为她怕用心太过、用情太专,会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她不怕死,却怕在有生之年寻不到顾蘅,就此错过,永成憾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元幼祺记得云虚观中有这样的一副楹联。这句话本是劝告世人为善的,放在她的身上,却十分地契合。
但寻芳踪,莫问己心。这便是元幼祺现在的心境。
算起来,已经有一段时日未去过云虚观了。元幼祺想着。
思绪飘飞一瞬,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博山炉飘摇而出的烟雾上。
“知会贵妃,就说朕今夜去她那里安歇。”元幼祺淡淡地吩咐唐喜。
唐喜闻言,眉毛都要跳飞起来。这简直是比什么捷报都要喜人的消息啊!
话说,陛下已经多久没去过景宁宫贵妃娘娘那儿了?
贵妃娘娘苦啊!唐喜暗叹。
他是吴王府与东宫的老人,是眼睁睁看着风柔从吴王侧妃到太子侧妃,再到天子贵妃一路如何走来的。
若说陛下不钟情风贵妃吧,那阖宫选秀选上来就被搁置养起来的二十几名贵人如何解释?偌大的皇宫中,只风贵妃这么一位妃位的贵人,且被天子托付执掌凤印,这如何解释?
若说陛下钟情风贵妃吧,为什么风贵妃跟了陛下近二十年了,那个后位还是轮不到头上?
难道就因为,当年不慎掉了陛下的孩子,以至于被陛下厌烦至今?
罢了!这种事是做下人的该想该管的吗?赶紧去景宁宫报喜去是正经!
唐喜晃了晃脑袋,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元幼祺却是不知道自己最亲信的内侍如何做想的,她的目光又转回到那份书信上,更觉得心烦了。
她盯着信上的落款“韦勋”,想到韦勋在信中说的事,以及他低声下气的哀求……于公于私,这个人情,她不能不卖。
而韦勋提到的那桩事——
突有小内监来报:“宁王千岁到了!”
元幼祺闻言,眸子一亮:七哥回来了!此事便有了着落!
她登基后不久,便连下了几道旨意。其中之一,便是改封赵王元承宣为宁王。
七哥向来是不喜欢拿自己的母妃的姓氏做封号的,元幼祺知道。“宁”又是吉祥号,如此改封,元承宣自是欢喜的。
宁王元承宣二十日前去代天子巡军,今日刚刚回京,王府都没顾得上回去,就匆匆入宫面圣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勤政殿,见到元幼祺,匆匆地行过礼,也顾不上客套,就火急火燎地问道:“陛下真让懿儿去甘州了?”
元幼祺命小内侍为宁王看座、奉茶,便微笑道:“这会子恐怕懿儿都快回京了。”
说着,又笑道:“七哥火烧眉毛地赶来,就为了问这个?”
元承宣见她不疾不徐的模样,更觉上火,急道:“你还笑得出来?!之前没看到我遣快马递回来的折子啊?”
他情急之下,连君臣之间的敬称都忘记了。
元幼祺不以为忤,犹笑道:“自是看到了。七哥在折子上还特特地用墨笔画了两道线,以示重点。唔,朕记得,七哥标的是‘丁妃已殁,别放懿儿去甘州,千万千万!’。朕记得没错吧?”
“既然记得你还!”元承宣脸一黑。
“陛下不会忘了懿儿是谁的孩儿了吧?”元承宣犯愁道。
“呵!七哥你老了,朕可没老!”元幼祺调侃道。
元承宣闷声道:“臣才三十六岁,正当年呢!”
元幼祺知他好意,缓声道:“七哥的心思,朕明白。不过,七哥也放心吧,懿儿是懿儿,不是三哥。”
元承宣听到元承柏被提起,脸色不大好看。
“陛下别忘了,懿儿和老三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元承宣继而又恼道:“哎!臣不是信不过懿儿的为人,只是……只是此事太过……”
他素来是个爽直厚道的性子,这会子想到自己竟疑起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心里顿觉不大舒服,好似自己成了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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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是为朕考虑得周全,朕懂。”元幼祺深深点头,由衷道。
她话锋一转,又道:“说实话,当初刚听到丁妃病重殁了的时候,朕的心里也是犹豫过的。也思虑了几日,后来还是决定问问懿儿自己是什么意思。三哥当年殁了,她没看到也就罢了,毕竟三哥是那样的人。可是丁妃,到底是懿儿的生母,纵是作恶再多,也是懿儿的娘亲……”
元幼祺说着,黯然道:“朕思及自身,便又想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便觉伤心,不想让懿儿此生因为她娘亲的事儿而有什么遗憾。”
元承宣闻言,也觉伤神。
他早已经知道了,元幼祺是静妃,也就是顾敬言与先帝的儿子,知道韦贤妃是元幼祺的养母,也知道了先帝昔年所做下的罪孽。
他心疼元幼祺之余,也痛下决心,定要好生对待和辅佐自己最小的弟弟。
如今,往事如烟逝去,十五年前便入住寿康宫成为太后被奉养起来的当初的韦贤妃,现在的韦太后,与皇帝之间保持着十五年相敬的状态。不知情的,看着他们子孝母慈,很觉羡慕。恐怕只有当年之事的当事者知道,这对旁人眼中的亲母子之间,因为某件事,已然隔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要是顾蘅还活着,该多好啊!
元承宣暗想。
那样的话,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害元幼祺伤心的。
“所以,去甘州为丁妃奔丧,是懿儿自己的意思?”元承宣就着元幼祺之前的话头儿问道。
“嗯,”元幼祺点了点头,“当年的事,三哥和丁妃如何做了错事,懿儿懂事之后,朕便断断续续地与她讲了。这些事,她有资格知道。朕希望她越早知道越好,这样从朕的口中讲出来,总比她道听途说听到外面的小人挑唆要好得多!”
元承宣听着皇帝的话,若有所思。
只听元幼祺又道:“懿儿是风贵妃养大的,与风贵妃名为姑嫂,实若母女。朕也始终费心费力地教导她,走正道,循正路。她如今长到十五岁,对于是非的分辩要比同龄的孩子清楚得多。她的人品,朕也是十分放心的。”
元承宣听到此处,心头划过异样——
风贵妃当年小产之后,便再没有过孕。小产之后没多久,懿儿便被抱去了景宁宫,由风贵妃抚养。
到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后宫竟无所出。不止景宁宫,连历年选秀被选中,或封美人或封良媛的诸位贵人,竟是没有一个有孕的。莫说是皇子了,连公主都没诞下半个来。
虽说这是天子后宫中事,不是他这个做外臣的管得了的,可他毕竟是宗室中人,血缘上又是天子之兄,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宁王府中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如今已经诞下了三个儿女。而天子后宫二三十个女子,竟无一人有所出!
元承宣突的想到了早年间听到的某个传言,忍不住偷眼瞧了瞧元幼祺白净俊美的脸。
不可能!
元承宣紧接着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老九长得好看白净,也从不蓄须,但这样挺拔的身形,和周身的气度,尤其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的英气流露——
绝不可能!
“七哥在想什么呢?”元幼祺发现了元承宣偷瞧自己的怪异眼神,随口问道。
元承宣一愣。
他怎么敢说出自己正在琢磨坊间关于皇帝性别的传言?
他赶忙答道:“臣在想,陛下对懿儿当真是好!虽是兄妹,说是父女也不为过了!”
元幼祺呵呵笑道:“当年懿儿尚在襁褓中,贵妃又刚刚小产,朕便将懿儿抱了去,为她开解失子之痛。不想,这些年过去了,越养着越觉得喜欢懿儿。”
不止是喜欢懿儿吧?陛下您简直是照着自己心里的某个模子塑就懿儿的性子!
至于那个“心里的模子”是哪一个,元承宣自是不敢说出口的。
却听元幼祺忽道:“若是朕打算将来把大位传给懿儿,七哥怎么看?”
“啊!”元承宣一哆嗦,瞪圆了眼睛。
迎上的,是元幼祺目不转睛的对视。
元承宣顿觉脑后发凉,只得强迫着自己的目光紧紧盯着元幼祺鬓角的白发。
元幼祺见他像被吓到了一般,抿着嘴唇不语,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寻常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了。
此事不急在这一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七哥莫慌,朕只随口说说的。”
元幼祺说罢,转头点了点书案上的那份来自韦勋的信,幽幽问道:“墨池这个女子,七哥听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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