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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东宫, 太子的书房中。

    太子与丁相对坐饮茶,一名身形高瘦、着内监服色的男子快步而进。

    “殿下!丁相!”他躬身向二人施礼。

    丁奉自茶盏上抬起眼来,看了看来人,灰眉一挑, 微微颔首,什么都没说。

    太子元承胤却急问道:“如何了?”

    那高瘦男子双目如鹰隼般锐利,一把子嗓音也不似寻常内监那般尖细,他恭敬回道:“吓昏过去了一次。一直语无伦次的,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子闻言, 拧眉沉吟。

    高瘦男子又道:“殿下您看,现在如何?是否要用些手段, 掰开他的嘴?”

    太子捏着茶盏半晌没言语。

    丁奉早就认出来了, 这个高瘦男子根本不是什么内监,而是太子身边的一名侍卫, 亦是个武功高强的。最最关键的一点,这人似乎一直很巴结图谋迁升。

    既有所求,必定不择手段!

    丁奉暗嗤, 已经下了决断。

    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转向太子,徐徐道:“殿下想问出什么来?”

    太子素来以他为主心骨, 见他静坐了一刻钟, 终于开口了, 登时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忙道:“外公, 孤让高升假扮成内监,想从那小子的口中问出来昔年燕来宫的事。”

    燕来宫!

    丁奉一震,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隐隐透上讳莫如深来。

    “殿下怎么想起来打听燕来宫的事?”还是用这种方式。

    太子如实道:“外公也知道燕来宫的静妃娘娘吧?外公难道不觉得,静妃娘娘和某个人长得很像吗?尤其是那双眼睛的瞳色……”

    他说着,陷入了回忆之中,若梦呓般,道:“那年孤才十岁,因为某次考较答对让父皇很不满意,父皇责骂了我……我很觉得沮丧,觉得自己怎么这样笨?我就在宫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散心,想着究竟怎样做才能让父皇喜欢我……可是走着走着,我就迷了路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一处从来没到过的宫殿前面……”

    他双眼迷蒙地回忆着,浑然忘却了,他连那个他最在意的自称都忘了,“孤”变成了“我”。

    “皇宫很大,可我自幼长在这里,我以为皇宫里面没有我不认识的地方……可那个地方,于我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那地方很是偏僻,后来我长大了,慢慢回忆,才意识到,那处似乎在皇宫的东北角上……”

    “这个陌生的地方让我觉得很新鲜,我忍不住凑近了去看……那里面有一种很飘渺、很好闻的香味,应该是某种花香……跟着我贴身服侍的富顺央我不要再近前了,可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我极想去看看那里面生长着怎样的花,住着怎样的人……”

    “然后,我真的看到了住在里面的人,是一个女子……这没什么可意外的,父皇的宫中多得是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这个女子,和所有那些女子都不一样……她很美,不,美不足以形容她……她很宁静,宁静得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玉像……不,她比玉像还要美上十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她就那样看着我,没有语言,没有动作,就那样看着,就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瞳子,静静地注视着我……只那么一眼,我就再也移不开步子去了……”

    丁奉越听脸色越阴,那名叫高升的侍卫还垂首立在一旁候着呢,当着下人的面,堂堂储君说出这等话来,成什么样子!

    “殿下,你梦魇着了!”丁奉突然低喝道。

    太子恍然惊醒,脸上红了红,垂着眼睛,惭愧道:“让外公见笑了……”

    丁奉张了张口,终究是将一肚子劝谏的话咽了回去。

    二十多年来,他劝的、谏的可曾少了?却换来了什么?

    丁奉陡然生出身心俱疲的感觉来。

    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道:“既然问不出什么来,这个人却也留不得了,殿下就着人处置了吧。”

    太子闻言,惊得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外公是让孤杀了他?”

    丁奉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只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太子见他竟对人命关天的大事全不放在心上,更觉得不敢相信了,慌道:“外公,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还是……还是让高升喂他点儿药,让他忘了今日的事吧!”

    丁奉一把灰白山羊胡快要气得翘起——

    世间什么药,能保证让人忘记曾经亲身经历的事?真当有仙术吗!

    他瞪视着太子,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骤然间生出一股子“本来是个土坯子,就是镀上真金,内里也还是个土坯子”的无力感。

    太子啊!何止妇人之仁?简直……简直就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被自己的亲外公用穿透骨头的目光盯着,太子半张着嘴巴,动都不敢动了。

    这种感觉,不同于来自父皇的责骂,那是一种……近似于失望、失落与伤神的目光。

    太子很敏感。

    总算,他的外公没有责备他,更没有苦口婆心地劝谏他,而只是叹息道:“殿下处置吧!”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竟暗自庆幸保住了那燕来宫内监的性命。

    他吩咐罢高升,高升便行礼退下了。

    他于是忐忑地转向丁奉,卑怯道:“外公,其实……其实孤只是想通过那内监,查一查关于静妃的事……您知道的,自那日偶遇静妃,我还是向旁的人打听了,才知道她是静妃。可服侍我的富顺很快便被父皇从我的身边调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想,静妃一定是父皇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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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奉沉着脸,听他絮絮又道:“可是父皇又为什么封她为妃呢?这难道不奇怪吗?”

    丁奉黑了脸,心道你既然清楚你父皇不愿人知道她的存在,又做什么没事找事地去抓来燕来宫的旧人密审?

    “所以,外公,我想了很久,觉得静妃一定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而且,她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

    太子说着,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九”字。

    呵!丁奉被他气乐了,心道这事还用你说吗?何止吴王,还有顾家将要入宫的那位呢!

    那桩往事,除了当年相关的人,已经没几个人真正记得了,余存下来的,不过就是些浮光掠影的残痕罢了,没有谁想,或者说,没有谁敢再去触碰它们。

    “殿下想说什么?”丁奉只得问道。

    “孤怀疑他的来历!”太子说着,食指点了点桌上的那个“九”字。

    他见丁奉不言语,疑他不信自己,又忙道:“孤曾听说她……”

    他说着,又沾了茶水写了个“韦”字。

    “孤听说她当年未入宫时,被无数青年俊彦倾慕过,连肃王叔都……”

    “殿下!”不待太子说完,丁奉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据老臣所知,吴王与贤妃娘娘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殿下着实想多了!”丁奉道。

    肃王元恒是魏帝的同母胞弟,长相颇肖像魏帝。

    这小冤家竟能把肃王与贤妃、与静妃联系到一处,亏他脑子里怎么想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丁奉只想大口地啐太子糊涂。

    “外公是三朝元老,难道不认得静妃吗?”太子犹不死心。

    丁奉绷着脸道:“此系宫闱事,老臣不知。”

    “可是,封妃岂是口头说说就可以的?定是有宝册、书印啊!连宫中的侍人,都知道……”太子还絮絮的。

    丁奉这回彻底黑了脸,冷冷道:“老臣是外臣,陛下册封哪个,可不用与老臣商量!”

    太子顿觉尴尬,讪讪道:“其实孤请外公来,就是觉得眼下情势不是很好,吴王、秦王气焰熏天,再这样下去,孤的太子之位恐怕都要不保了……”

    总算说了几句有用的话!丁相暗嗤。

    不过,他此刻全然没有了出谋划策的心肠。他突然间发现,自己之前坚持了二十八年的事,竟然可能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太子,确实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没到最后的一刻,谁又能保证他就是储君呢?

    便如眼下的纷乱没头绪一般,天晓得,哪一天,陛下就会下旨褫夺了太子尊号,另立他人。

    起初,丁奉是怜惜襁褓失亲的元承胤,难过于自己早逝的长女,加之元承胤又是魏帝立下的太子,一切的辅佐和教养就都是名正言顺的。

    然而,二十八年来,他为太子殚精竭虑,又换来了什么?

    或许,从最一开始,就错了。

    丁奉心内凄凉的同时,更精明地意识到:纵是为了丁氏阖族的将来,他也不能一条道跑到黑。若太子是块璞玉良才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个……

    丁奉的脑海里登时跳出个土坯子的形象来。他决定不再向太子解释什么了,更不想通过自己的嘴让太子知道与那些陈年往事有关的任何细节。

    这小冤家心里没个成算,又心肠仁软,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和整个丁氏卖了?自己难道还要替他数钱不成?

    而且,龙椅上的那位,本就是个多疑的,对于当年事的把控更是容不得插.进一根针,怎么会对燕来宫中旧人莫名走失的事没有察觉?

    丁奉于是更加笃定了:这个燕来宫的旧人啊,说不定是谁设的圈套,让这糊涂太子钻的呢!

    东宫这个是非之地,丁奉再也不想多待下去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今日稀里糊涂地随着太子来了。

    “外公这便要回府啊?”太子不舍道。

    再不走,难道等着被你拖下水不成?丁相暗自腹诽。

    口中却从容道:“殿下留步吧!”

    太子看着他,欲言又止,“如今的情势,外公高低给孤出个主意啊……”

    丁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殿下多读读史书,很多事便明白了。”

    多读史书?太子不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丁相离去。

    若他也如丁奉一般,读过大食学者的译作,便会知道,在比大秦更远的西方的国度里,有一位先哲曾说过一句话,叫做:“读史可以明智。”

    而丁奉借用这么个典故,无非是在告诉太子:多补补脑子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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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你别是个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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