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蘅走了。
元幼祺却没急着离开。
她侧耳听着伴着微风飘来的“得得得”的马蹄声, 以及车轮碾过土地的“吱呀吱呀”阵阵, 她知道顾蘅已经登上马车离去了。
她忍着不去追到外面,偷看顾蘅离开的背影, 虽然,她内心里,对这件事, 无比的渴盼。
元幼祺对顾蘅其实是有怨的, 怨她对自己冷淡,更怨她不告诉自己真正的打算。
元幼祺敏锐地觉察到,顾蘅的心里藏着很大的一盘计划, 甚至一些秘密。
到底是怎样的计划和秘密, 让她连自己都不肯告诉呢?
元幼祺滞闷地想。
并非她盲目自信与顾蘅的关系之亲密。自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顾蘅的时候起, 元幼祺便觉得她与顾蘅之间有一种莫名的缘分。尤其是,从十岁那年起, 顾蘅与她约定每月初二日与十六日, 便在云虚观中私见。
这样的见面频率,在元幼祺十六年的人生中, 只有韦贤妃与魏帝可比。韦贤妃处自然是日日去问安的,魏帝隔三差五也可得见。就是与她从小玩到大的赵王元承宣, 自其从军之后,三月两月甚至半年见不到,都是寻常。
与顾蘅见面的时候, 除去不可评说的天家事, 两个人几乎无所不谈。从读书到作息, 从明理到强身……元幼祺几乎没有什么事瞒过顾蘅。
而顾蘅呢?她会安静地听着元幼祺的絮絮,丝毫不觉得烦,还会时不时地出言指点她,比如不可贪玩,比如要惜时不可荒废光阴,比如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练武骑射不可贪多伤身……
总之,顾蘅对元幼祺潜移默化的影响,仅次于日日得见的韦贤妃。
正是因着这样的渊源与过往,元幼祺自认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顾蘅;而她与顾蘅走得近,也从没听闻顾蘅与哪家的贵女或是公子的关系亲密。
当然了,顾蘅常常是多听少说的那个。她的话不多,却句句能够戳中点睛处,令元幼祺佩服又喜欢。
六年来,每次相见,元幼祺最喜欢看的,便是在三清殿上立在一旁看顾蘅敛眉垂目虔诚奉香。
这样的顾蘅,在元幼祺的眼中,有一种神圣而夺人心魄的魅力,仿佛她的脑后正有一圈象征着神祇的光晕。这样的顾蘅,让元幼祺发自内心地相信,她的奉道之心极诚挚。
可是,就是这个她如此了解的顾蘅,就是这个虔心向道的顾蘅,竟会做出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元幼祺幻想过,顾蘅大概是因为太喜欢太在乎自己了,才会用了这么多的心思,只为了督促自己“上进”。对,上进,上位进到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若是这么想来,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顾蘅上书父皇,是为了向父皇展示她自己,尤其是在父皇急于迎她入宫的前提之下。然后,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父皇的妃子。她定被父皇宠爱,便能够为自己上位铺平道路,所谓“什么风都不如枕头风”……
顾蘅哄自己喝下了那盏药茶,既断了自己的葵水的麻烦,又令她将来免了怀上父皇骨肉的可能。如果顾蘅真的是一个野心不可估量的女子,她难道不该想方设法怀上父皇的幼子,借机宠冠六宫,将来成为皇后,甚至太后吗?
而她却放弃了这个机会,牺牲了身体,陪着自己受苦,这难道还不是对自己忍辱负重、刻骨铭心的爱恋吗?
所以,当元幼祺想到这些的时候,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她狂喜地来寻顾蘅,她想告诉她,不必如此,不必这样牺牲自己……
然而,她的一腔热情,今日又换来了什么呢?
元幼祺立在原地,回忆着这些时日里的桩桩件件,尤其是与顾蘅有关的一切,她终于能够理智地思考了。
但是,得出来的结论,却让她没法再理智下去:顾蘅可能,极有可能,根本就没对她倾心。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和这个人亲昵接触的时候,情绪怎么可能没有波动?
没错,她刚才抱着顾蘅来着,在云虚观中更吻过顾蘅……彼时,顾蘅的情绪是有些失措的。
那是害羞,欢喜,还是紧张?
元幼祺不得不面对现实——
都不是。
方才在树上,顾蘅是怕高;之前在云虚观中,顾蘅很……气恼而感伤?
被自己喜欢的人亲吻,正常的反应,应当是气恼而感伤吗?
元幼祺没经历过情.事,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脑子冷静下来之后,元幼祺仍旧立在原地没动。
悲哀地意识到顾蘅对自己的感情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恋,元幼祺竟是有几分庆幸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顾蘅是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未来的天子而成为了她父皇的妃子,之后,会如何。
斡勒王族,包括贵族,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既父死之后,继承地位和财产的嫡子可以将其父所有的妾室收为己有。现如今的斡勒汗铁札的许多偏妃与妾室便是昔年他的庶母。
因着这件事,大魏的许多儒者将斡勒人斥为“禽.兽”,骂他们“悖逆人.伦”。元幼祺却听曾与斡勒人打过交道的元承宣说起过,因为斡勒不似大魏人口多,百姓也多是定居,以农耕为业的;斡勒人是逐水草而居,茫茫大草原之上的凶险,天灾人祸之频繁,远非安居的中原人能够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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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斡勒人口本就少,繁育变成了顶顶重要的事情。
而且,斡勒人不似大魏礼仪昌明,没有中原这么多的“臭规矩”,“父死子继”在他们的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不跟自己的亲娘乱来,便算不得什么。
难道,顾蘅成为了她父皇的妃子,帮助她将来成为大魏之主,她要学斡勒人将顾蘅收入后.宫吗?
元幼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前朝的某位皇帝继位之后,便将他的父亲,那位已经驾崩的老皇帝的妃子,从寺庙中接了出来,转脸便成了自己的妃子,后来甚至还封了后。当时,这件事令全天下为之哗然。
幸好,那时候国家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富足,关于皇帝家的那点儿事,除了几个酸儒,并没有几个人当真计较。
元幼祺倒不是怕,或者在意天下人的议论。她在意的是,她怎么可以让顾蘅委身,为她做那种事?
那样的话,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在意顾蘅,又算什么?
思及此,元幼祺竟然心生庆幸来。
无论顾蘅喜不喜欢自己,元幼祺都很清楚,自己对顾蘅的情意,只会加深,不会减少。
而且,更让她觉得惊异的是,虽然她理智地确认顾蘅不喜欢自己,却更能够笃定顾蘅不会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会愈发地在意。
不喜欢,却又更关心在意,这不是很奇怪吗?
元幼祺攒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她自身让顾蘅动心,那么,让顾蘅费尽心思地关心、教导的根由,到底是什么呢?
元幼祺在心里用了“教导”这个词,很怪异的措辞,毕竟,顾蘅比她还小几日呢!可以,这样的用法,元幼祺却不觉得古怪,反而觉得极是妥当。
如今,摆在元幼祺面前的,首要两件事,一是顾蘅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二是,国祚不明,魏帝对于几个儿子的态度很是暧昧不清。
但,元幼祺最在意的,显然是第一件事。
顾蘅的心思,事关顾蘅如何作为,事关顾蘅的安危。若顾蘅真出了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纵是自己拥有了整个天下,又有什么趣儿?不过是苦熬岁月罢了。
元幼祺很聪明,尤其被韦贤妃和顾蘅教导得对于事情的感知很是敏锐。一旦她理智下来,静心分析,她便能够比旁人看得更深、更通透。
意识到顾蘅说不得的心思之后,以元幼祺对顾蘅多年的了解,她可以确定,顾蘅所做的每一件事,必然都与那个真正的目的脱不开干系。
所以——
顾蘅今日来此一游,也是有目的的吧?
元幼祺的脑中灵光一闪,疾步走到顾蘅之前驻足许久的“颜道祖碑”前。
她恍惚记起来了,方才她自身后抱住顾蘅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似乎在顾蘅的眼中看到了……泪痕?
阿蘅哭过?
元幼祺暗怪自己心大:怎么之前就没问问这件事呢?
她继而便无奈地撇了撇唇:问了,又能如何?难道阿蘅还会据实相告不成?
元幼祺从没想到,顾蘅的心思这般深,藏着那么深的秘密。
她的心里猫抓一般刺痒,她急切地想要知道顾蘅心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原谅她才十六岁,纵是老成理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又如何做得到如历尽世事的老者一般冲和恬淡、波澜不惊?
元幼祺于是很快便发现了这栋碑的异样——
便是那碑文的字体。
与顾蘅的字简直像极了。
只不过,同样是清瘦细劲,碑上的字更觉飒然飘逸,似是随时能够飘摇入九重仙境一般;而顾蘅的字,更显坚毅果决,隐含锋刃在其中,仿佛宁愿断折也不屈服的人间利器。
元幼祺不擅长书法之事,但她自幼在御书房随着师傅,也是正经练习过写字的。她恍惚记得,教自己字的那位老学士曾言谈间提过“颜祖体”,却也只是提过,似乎现在钟情这种字体的人少而又少。
再一想到“字如其人”,想到“宁折不弯”,元幼祺的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她已经隐隐觉察到,顾蘅所做的事,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元幼祺的眉头蹙得更紧,像是怎么抚也抚不平的那种。
她已经将碑上的字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里。
元幼祺是悄悄追着顾家的马车出城的,连唐喜都被她支开了不许跟着。
日头西斜的时候,她才骑着马,悻悻地挨回王府。
曾经的会稽郡王府,早已经换了匾额,还是御笔钦赐的,远远的就能看到“吴王府”三个大字,恨不得晃花了路人的眼。
不过,这会儿,最吸引人注意的,可不是那明晃晃的匾额上的大字,而是王府门口的热烈喧闹。
长安城中,禁宫两侧,一侧排开的是各家王府府邸,另一侧则布着各公侯、重臣的居所,成雁翅状拱卫禁宫。吴王府显然是其中位置最好、最显眼的那个。
这里是京中百姓忌讳的所在,谁会没事找事地去贵人的门口瞎溜达寻晦气?
是以,平素府门前往往是静谧的,这会儿却排布着五六辆装饰华丽耀目的马车,连那车前的马都是高大醒目,令人见了都要禁不住喝一声彩的。
元幼祺遥遥地已经看怔了。
她实在是觉得那马车外的装饰有些眼熟,忙催马近前去看。
靠得近了,元幼祺不禁暗自“哎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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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不是……凤鸣楼的车马吗?怎么都凑这儿来了?
她正坐在马背上呆看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杵在府门口,急得快要跳脚儿的唐喜眼尖,远远瞧见她,简直比见着个活龙还激动。
祖宗诶!您可回来了!
唐喜边在心里感谢“天尊保佑”,边急慌慌地跑过来,也顾不得行礼了,一把扯住了元幼祺的马缰绳,生怕元幼祺再落跑似的。
元幼祺古怪地瞧着他快要喜极而泣的模样,嫌弃道:“做什么?”
“爷!爷您可回来了!可急死奴婢了!”唐喜语无伦次道。
那边,府门口忙碌的人群,查知这边的动静,慌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跪下行起礼来:“拜见王爷!”
元幼祺的表情更古怪的,只得先命这些人都起来,压低声音问唐喜,道:“这是做什么呢?”
唐喜一噎,遂对刚入了府的那位更觉同情了。
“爷,今儿是您和风姑……啊不!您和风夫人的好日子啊!”唐喜也低着嗓子,嘻道。
这回,换做元幼祺呆了——
母妃前日说,“后日算是个吉祥日子,你回去准备准备,到时候便接了风柔入府吧”。
这话,言犹在耳。她却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今日便是那“后日”了?
怎么过得这么快!她还没准备好呢!
元幼祺眨眨眼,悄指那边忙碌异常的凤鸣楼的仆者,“那他们呢?怎么回事?谁让他们来的?”
就是准备,也是王府长史负责带领王府中的仆从准备,用不着凤鸣楼的人……这一箱箱地往下搬东西,又是闹啥呢?
唐喜闻言,表情有一瞬的尴尬。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小声道:“爷,那个……那个风夫人已经……已经自己来了……”
元幼祺惊得瞪圆了眼睛,只觉得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幸好她自幼习武,身子骨结实,身手利落,不然在这样的有惊无喜的情形下,还不得从马背上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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