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派人来,说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能亲至了。”宴席之上,元承平向几个兄弟解释道。
元承柏闻言,没说什么,眼中却划过一瞬异样,不过转眼间就被他压制了下去。
元承宣则笑道:“太子哥哥想来是忙于紧要国事,走不开也是有的……”
他说着,话锋一转,嘻嘻道:“太子哥哥的贺礼一定很多很重吧?”
元承平也笑了,点了点头道:“太子哥哥极喜欢淳儿。”
太子元承胤十八岁娶太子妃,侧妃、侍妾亦有几个,这么多年来却只有两个女儿。他喜欢元淳这事,便让人没法不往深处想去。
果然,元承柏听到二人的对话,眼中又闪过一丝狠厉。
元幼祺一如寻常,同三个哥哥推杯换盏,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脑中却未停止了转动——
太子与四哥从小一处玩儿大的,更有李德妃的养育之恩,是以太子对待四哥阖府都是不同寻常,对淳儿更是视若己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拖拽住他,紧急到连淳儿的周岁宴都不参加了?
就算再忙,出现一下、露个脸总是有时间的吧?
元幼祺自幼被韦贤妃着意培养出来的对朝堂之事的敏锐嗅觉告诉她,阻住太子的那件事,定是涉及到军国朝廷的大事。
正如她所猜想的,太子元承胤这会儿刚被魏帝紧急传诏入宫。他到勤政殿侧殿书房的时候,魏帝面前的书案上,正放着那份来自边关的紧急奏折。
“父皇!”元承胤行礼罢,便垂手立在了一旁。
魏帝抬头看了看他——
这张与丁皇后有四五分相像的脸庞,看起来越发的透出些沉稳成熟了。太子身姿挺拔,虽还带着几分书生气,但也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微髭的下巴泛着淡青色,也很有些男子气概了。
魏帝的心绪于是平静了许多,看向太子的目光也宽柔了些,道:“承胤来了?”
“是!”元承胤欠身道,“父皇口谕传到东宫,儿臣便急急地赶来了。”
他被李德妃教养得素喜读书,又是个极重礼数的。
太子重礼数,魏帝是知道的。
自己的儿子,敬重老子,这当然是好事。不过,对于一个未来的帝王来说,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便陷于迂腐了。尤其,太子还是个爱读书的,自少年时起,书生意气便极重,浑不似自己年轻的时候那般敢作敢为、杀伐果断。
思及此,魏帝的脑中便不由得映出那日在凤仪宫中与元幼祺扳手腕角力的事来。那种事,纵是借太子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不,或许不该说不敢,而是……太子会以“于礼法不合”“冒犯君父”为理由婉拒。
魏帝的心中登时生出了些“嗣子不肖己”的遗憾来。想到太子在东宫中领着一帮文臣、书生修什么书、著什么史的“混账事”,魏帝便觉得火撞脑门——
那等事,是堂堂太子该做的吗!
魏帝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翻涌上来的火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多想想二十八年前丁皇后撒手人寰时候的楚楚可怜模样,那股业火便渐渐地消散于无形了。
他将书案上的奏折朝着太子的方向推了推,道:“看看这个。”
太子一凛,知道定是紧急的国事,忙躬身取过,看罢,皱眉不语。
“你怎么看?”魏帝扫了他一眼,问道。
“斡勒一部,太宗年间便已称臣,如今却突然大举侵扰边关,这实是于礼法不合。”太子道。
礼法?礼法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孰君孰臣,还不是拳头说了算!
魏帝在心中不屑暗嗤,面上冰冷了两分,幽幽道:“还有呢?”
太子不是傻子,已经听出来了魏帝语气中的不快,忙恭敬道:“儿臣愚鲁,请父皇决断。”
魏帝登时拉下脸来,再耐不住性子与太子废话了,厉声道:“朕问的是你!你倒会躲清闲!让朕决断?朕百年之后,你事事也要让朕帮你拿注意吗!”
太子大震,慌忙双膝跪地,请罪道:“父皇息怒!父皇请息怒……”
魏帝见他除了息怒之类的话,也说不出旁的来,立时三分火气也变成了七分,猛然一拍书案,喝道:“息怒!息怒!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的师父教了你二十余年,还有德妃——就教了你这些!”
太子初时还垂着头听教训,待听到提及李德妃的时候,惶然抬头,辩道:“父皇明鉴!母……师父和母妃,都时刻教导儿臣,心中要时时存着父子君臣之道……”
他是魏帝的嫡长子,如今将近而立,这么多年来,后宫中的许多事,他都听说过,甚至亲眼见到过,他太清楚他的父皇是个何等刚愎自用的人,太清楚女子在他父皇的眼中,是什么了。他自幼感念李德妃的养育之恩,怕极了因着自己一时的疏忽而坑害了养母和四弟承平。
于是情急之下,他慌道:“其实、其实儿臣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但父皇、父皇是天子,儿臣不敢……僭越……”
魏帝犹记得那日朝堂上李之焕怎么不顾自己的帝王情面驳斥、阻止自己纳顾蘅入宫,而太子的外祖家姓丁,却替李家出身的德妃辩护起来,心里就极不痛快。太子又言语吞吞.吐吐的,令他更气闷,厉道:“说!”
太子喉间滚了滚,额头上已经沁上了一层薄汗,涩声道:“是……儿臣、儿臣以为,若有一员勇猛战将,率一万精兵,杀出边关,击败斡勒的前锋,再一鼓作气向西直.捣斡勒王城所在……必能震慑敌心,令铁札汗再不敢动侵扰中原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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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是激昂,仿佛那位“勇猛战将”此刻便在眼前了,却不料魏帝的脸色已经铁青——
“勇猛战将?哼!勇毅侯吗?”
太子戛然止住了话头儿,愣了愣,慌忙道:“勇毅侯虽……故世了,但韦家还有勇将啊!韦舟扬长年把守边关,对付斡勒人必定有把握的!”
魏帝的神色更不好看,阴恻恻地盯着太子,声音冷森森的:“朕十八年前折了韦毅扬,如今,太子还想让朕折了韦舟扬吗?”
太子闻言,浑身都冰冷了,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后背泛了上来。他不敢直视魏帝的脸,诚惶诚恐道:“父皇息怒!儿臣何敢?韦家世代忠良,斡勒强悍,万一派了韦舟扬出征,有了什么闪失,那可就……是儿臣思虑不周了!我大周多得是勇猛战将,定能击退斡勒人的!”
魏帝越听越是烦躁,觉得太子句句字字戳自己的肺管子,真是眼见着就烦。
他猛一摆手,止住了太子还想说的话,“朕都知道了!此事再议!”
他转脸,向身旁的贴身内监游总管道:“宣丞相和六部主事入宫!”
游总管领命去了。
魏帝皱着眉头,看着尚跪在书案前的太子,道:“你且起来。朕要同众臣商议此事,你也在这儿听着。”
再说元幼祺。
在济南郡王府吃吃喝喝闹了大半天,她要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日头西斜,暮色已经渐渐侵上来了。
元幼祺抬头看看天色,觉得这样极好。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适合私会佳人,不是吗?
想到顾蘅清丽绝俗的姿容,元幼祺的心情大好,灌下肚的酒液酿成的微醺醉意,也不算什么了。
她同几位兄长和嫂嫂道了别,带着唐喜和众随从,打算上马回府,然后换身衣衫,悄悄地从自己的府后门出去,赶奔顾府。冷不防被一抹妃色身影阻住了。
元幼祺不耐烦地蹙着眉,打量着面前的齐菀。她急切地想要见到顾蘅,任何阻止她见顾蘅的人,都会引起她的强烈反感。
齐菀并非毫无眼色,可是,元幼祺沾了酒意、面若桃花的脸庞太过吸引目光,她转不开眼去,只能不自觉挨近了她,将长姐不久前的告诫全然抛在了脑后。
“王爷……”齐菀声如蚊蚋。
“有事?”元幼祺挑着眉角看她。心情急切之下,也顾不得礼数了。
齐菀更窘迫了,微垂了头,快将手中的绢帕揉碎了,轻声道:“我在府中有一处花圃,种了各地各色的花草,王爷若是喜……”
“有机会再去叨扰!”元幼祺打断了齐菀的话,又道,“本王府中还有事,告辞!”
说罢,带着随从登马而去。
徒留齐菀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暮色四合,一弯浅淡的残月初初爬上幽蓝色的夜空。
顾府后花园中,邻着一方八角亭的高墙边,闪上来一道人影。这人身手颇利落,翻上墙后,便扒着紧挨着墙的一株粗树的树干溜了下来,很快,便快步来到那座八角亭中,笑眯眯地瞧着亭中闲适而坐的女子。
“阿蘅!”元幼祺的笑意从脸上漾开来,泛起了细碎的浪花,欢啸着喜悦。
顾蘅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犹带着几分酒意的薄粉色的面颊。
元幼祺被她如此专注地瞧着,内心里被快活充塞得满满当当的,含笑开口道:“在瞧什么?”
“瞧一只猫。”顾蘅浅笑嫣然。
猫?元幼祺一呆。
“一只刚从树上溜下来的猫。”顾蘅从容道。
元幼祺恍然大悟,呵呵憨笑。
只要阿蘅喜欢,莫说是让她当猫,便是当猪当狗当板凳,她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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