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庭里观战的朝中诸臣、宫人士卒,被这道猛烈的撞击声震得几近昏厥。但始终留有一丝清醒或是期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坍塌的天一殿的方向。
此刻幽河皇帝身前两头金龙盘踞,两颗龙首前出现了一个泛着金光的半月形结界。
结界硬接下青鬼的奋力一击,已经出现了道道裂纹,裂纹上的金光正快速消弭,以至于整个结界仿佛就要瞬间溃散。
皇帝的冕旒早已在巨大的冲击中没了踪影,杂乱的头发几乎快要垂到地面。他紧握玉璧的左手浸透了鲜血,玉璧上的龙形雕纹真就像一只活物一般吮吸吞噬着不断渗出的浓稠血液。
他脸上多了一丝苍白,但脸上却是一副胜利者浅浅的微笑。
“你已经很难动弹了吧?”少年从青鬼肩上落下,不徐不疾地朝幽河皇帝走去。龟裂的结界就在要触及少年鼻尖的时候瞬息溃散。连同两头狰狞的金龙,也褪去了生气,变回了两具死物。
皇帝果然再没有任何动作,嘴角难以控制地溢出了一丝腥甜。他强撑着身体不至于到下,只能看着少年一步步靠近。
“若是没有猜错,你手里捏着的——那枚白色玉璧,便是御龙图了吧。”
“是御龙图没错,”他的嘴唇泛白,轻微地抖动着,“但,你拿不走了。”
少年正疑惑,忽然闻到一阵不知何处飘来清香,像古寺里燃烧过的香烛味,又好似夏时湖畔弥散的莲香。
他的身体不由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只是这僵止一瞬,让他联想到很多东西。
不知是什么时候,气温骤然降了下,天上飘起了白雪。慢慢聚拢的乌云,把月亮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一丝缝隙也没留。
继而又是一道清脆的铜铃声传来,在宫墙内外回荡。
少年循声望去,只见破败的宫门处出现了一团霞光。霞光中一头白色雄鹿旖旎漫步,踏雪而来。它丝绸般光洁的脖子下端,坠着一颗婴孩拳头大小的金铃,混着悄然而起的风雪声断断续续地清脆地低吟着。
白鹿配金鞍。
镶嵌着七色璎珞的鞍上,坐着一个赤足的童子。童子眉心点红痣,项戴璎珞圈,连同白玉藕节似的双手双足也穿戴着相配的璎珞坠饰。“心中无挂碍,俗世了尘缘。师弟,天地将崩,你这心性若再不悔改,来日怕是迟早要遭那魔物侵噬。”他的声音娓娓,像是古刹中青灯常伴的僧侣颂唱着佛经。
“是,师兄。”幽河皇帝艰难地开口,却只有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装神弄鬼。”少年冷哼一声,欲直取御龙图。不料一粒肉眼难察的金珠不知从何处袭来,打在了他探出的左手上,留下好大一块血印。
“不是你的东西,不要碰。”童子第一次看向少年,自打他走进宫门那一刻起,除了他口中的师弟——幽河皇帝,他谁也没看过一眼。他忽然挑起眉头,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事物,“你没有修为?”
“如何?”少年反问道。
童子低头看向少年的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紧挨手掌的指节上,鲜红的血印格外显眼,而这两根指节上带着两枚指环,一旁的小指上也有一枚。“若不是这两枚戒指,你的手应该已经没了。”
“你又是谁?”少年的揉着吃痛的手指,“今晚给他出过头的,可没一个好下场的。”
“那只鬼物听你的?”童子又转头望向青鬼,仰着脖子,像是在望一座小山。
青鬼的目光对上童子的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就像是黄岩上正打盹儿的暴虐成性的孤狼,一眼望到了密林里正注视着自己的吊睛白额大虫。
少年不做答复,眼神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白鹿向幽河皇帝走去,童子粗略扫视了一眼,“伤的挺重,倒是还吊着口气,那便没什么大碍。”说着,他又看向少年,“你一身并无修为,能把我这蠢师弟逼成这样,也算有些本事,即便我这师弟也还是个没入门的。”
少年并未作声。
“看你一身不染俗尘,无秽无垢,不是这方天地的人吧?”童子一本正紧地问道,像是一个老人在对一个孩子问话,“嗯,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少年依旧不置可否。
“无垢之躯和我这天生金童相比,又如何?我虽不知你这戒指是何等的器物,也不知为何你没有像我这蠢师弟一样遭到反噬,然终究是外物,你没有修为,待你耗尽其能,它便与废铜烂铁无异了。”
少年往后退了两步。
“我这师弟,献上一块御龙图,即便是一块以次充好的边角料,也获得了师尊认可,可以随我一道回去做个守山弟子了,它足下王国亦可受我宗庇护。你若献上掌上之物,亦可随我一道回山,我自禀明师尊。”
“当真?”少年挑眉。
“怎当不得真?我这师弟不惜征伐十国,以修复这残损的御龙图,如今才得来这稀缺的入门资格,而你现下就有,当好生珍惜才是。”童子的鹅蛋脸上渐渐浮现出愈加明显的笑容。
“那就——”少年稽首欲拜,“先谢过师兄了。”
只是话音未落,青鬼庞大的身躯压顶而来,大钟似的双掌,轰然拍下。
童子只是一惊,捏诀护身。雄鹿顿时身泛白芒,竟叫青鬼双掌难再压近。“师弟这是何意?”
“师兄好意,师弟我自然还以好意咯。”
“哼,的确有入我门的资质了。”童子一脸笑嘻嘻的,全然没有小孩儿小心思被识破的心虚模样,“就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其他再论。”
青鬼双掌再次发力,却仍是难破其术。
少年心头一念,青鬼的双肩上一阵鼓动,坚硬的皮肤瞬间裂开,竟又生双臂。
新生双臂握拳轰下。
一道流光闪过,还在半空的双拳竟轰然炸开,只剩两根还挂着血肉的森森白骨。
童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一只手上悬着一枚金珠,上面还滴着血。
“哞——”青鬼的哀嚎像是一头老牛的低吟,又带着些阴寒瘆人的颤音。“我还要更多,更多——”
少年皱眉,看着双手上戴着的六枚指环,其中五枚已经黯然失色,只是散发暗红色光芒那枚,此刻格外亮眼,以至于开始烫手。少年突然想起刚刚童子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没有修为,待你耗尽其能,它便与废铜烂铁无异了。
但若不这样做,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白鹿背上泰然自若的童子圆溜溜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单衣少年,似乎很享受这种看别人皱眉时的样子。他的两脚晃荡,脚上的璎珞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风雪骤寒,青鬼收回双掌,全身匍匐在地,像是一头在荒芜沙漠奔跑时的巨大蜥蜴,身体剧烈地左右摇摆,或是痉挛。涌动的皮肤像是变成了一层束缚,无数股力量都迫切地希望破开这层壁障从四面八方涌出。
青鬼的哀嚎渐渐弱了下来,狰狞独目失去了光泽,它的头突然仰向夜空,随着周身皮下涌动的停歇静止了下来,像一具朽败干枯的空壳。
“哈哈,这是?”顿了顿,童子眨巴了两下稠密睫毛覆盖下的双眼,看向少年,好像是在询问,“它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咔嚓——”仿佛应证了他的说法,青鬼干枯的下颚开始下垂,嘴角处出现了一道裂痕。
见此情状的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昏暗的火光里,一双黑色的小手从青鬼的喉咙里探了出来,而后冒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一只相对于脑袋来说大得出奇的独眼眨巴了一下,在青鬼的喉咙口向外望了望。似乎在确定好外界物事之后,它整个身体蹦了出来,乍一看还不如青鬼的一颗牙高。他走到青鬼嘴边,用力踢下一颗獠牙,跳到了地面上,抱起长牙就向白鹿冲去。
白鹿的前蹄抬了两下,大眼瞪着这冲来的凶恶小鬼,喷出两道鼻息,厚重的水汽直接在小鬼脸上结上了一层白霜。
小鬼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叫,像是婴儿带着点沙哑的咳嗽声。
尚存一息的幽河皇帝眼神迷离地看着这一幕,也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少年。
没人注意到青鬼的喉咙处还在抖动,又是咔嚓一声,青鬼的嘴角彻底裂开,整个下颚落在了地上。
只听嘈杂声顿起,青鬼庞若小山的躯体像一个开口向上的麻布袋,几经摇曳后骤然到下,随着窸窣吵嚷的声响,无数的独目小鬼簌簌地滚落而出。青鬼的眼睑也被撕开,源源不绝的小鬼接踵而至。
一时间,决堤洪水似的小鬼尽数涌向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