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冯俏所言, 章年卿当上首辅后,眼前纸醉金迷的世界被人拉开,那层模糊的窗户纸被捅破。
内阁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首辅是浊权,次辅是清辅。历年来, 能在首辅位子上坐稳的江山的,手里都不干净。
相比之下, 次辅更受文人墨客追捧。
可章年卿不一样,他入官场以来就和文人关系好, 科举新策和平复柳州后, 威望更加。
更别提章年卿的状元出身和衍生光孙女婿的身份。三元及第, 当今天下, 也只有六首状元许淮能和其一较高下。
章年卿不是清客,为官这些年脏手的事没少沾。名利场上的打滚,声色犬马, 怎么会少见。
可章年卿当首辅后,遇见的人事让他傻眼。
大梦京是章年卿常去的地方。章年卿和狐朋狗友喜欢来这里。不外乎两个词, 雅致、清净。
大梦京筑墙厚, 隔音好, 只要不开窗子透风,两厢房间各成一片天地。
可这次, 章年卿连酒杯都不想沾。
章年卿从来不知道, 酒杯还可以这样端, 盛酒可以这样盛。他甚至老不正经的想, 谭宗贤和刘宗光也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吗。
“哟,瞧章阁老的样子,生怯哦。”
“哎哎哎,你说什么呢。章大人可是从泉州的福窝回来的,这才哪到哪。”
全场暧昧声音,哈哈大笑。章年卿不动声色,跨过门槛侍奉的两个女孩儿,举目四望,挑出清净地坐下。
章年卿望着大开的窗户,左手青玉扳指光泽淡淡,他不动声色道:“窗户这么开着,她们不冷?”
屋内哄堂大笑,大家起哄道:“快快快,阁老要关窗户。”
关窗户在这是要静音的意思。
章年卿在一众暧昧的眼神中明白几分。他镇定自若,手腕间贴着俏俏的丝娟怕,丝滑暖意,笑道:“我在泉州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青楼他去过,扬州的梦三生他也去过。去哪里,都没有目光无处可落的时候。
大梦京里伺候起阵仗来,比起青楼的媚俗,这里的清雅安静更让人惊骇。
章年卿片叶不沾身,惹来不少哄笑。
“章阁老这毛病得改改啦,冯儒都退阁了,孔家如今也得仰仗你的鼻息。还惧内呐~~~”尾音高高扬起,重重落在呐上。
章年卿放下酒杯,皱眉道:“说什么呢。”他平生最不喜众人拿惧内说事,腾的站起身来,甩手离去。留下众人愕然。
章年卿都下楼了,房间里还在议论纷纷,“章大人是怕出毛病了?”
“唉,你也别说。当年换你,你也这样。”
“章天德可够怂的,如今都什么年月了,还搞那一套。摆明是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这可怎么办。论权,他是这个。论财,金算盘陈伏可是章天德从泉州调回来的牛人。如今女人他也看不上,文墨他也看不上。我看,不趁早翻了他,有他的活路,没我们的活路...”
说到权字时,竖起大拇指。
有那知情的,夹筷子酒菜,边吃边说道:“得得得,少耍你的威风。二宗还在的时候,都不敢拿章天德怎么样。把你们一个个出息的。那章年卿哪里是洁身自好,我看是报恩呢。”
“章芮樊当年带着妻儿逃回河南,只留幼子在京。他一个毛孩子,若不是冯大儒一路护着,能有他的今天。”
知情的玩味的喝着酒,意味深长道:“章天德记恩啊。”
晚上,章年卿没敢直接回内院。夜凉如水,他坐在书房外吹冷风,一身的甜腻味儿,不敢叫水,只等着身上味儿淡掉。俏俏心思如丝,叫水他怕冯俏多想。
“章大人。”陈伏拱手道。
章年卿驻足,“你来了。陈先生还没睡吧,陪我走走。”
陈伏道:“没有。今天府里来了客人,我还等着三爷回来禀告。正巧,下来人说章大人有要事交谈。”
陈伏觑着章年卿,闻着空气一股甜腻味,了然道:“看样子,章大人和我有默契的很。”
三爷。章年卿会意道:“是内宅的事?”
陈伏卖了关子,反问:“三爷还没回去吧。”意有所指,点了点内宅。
“这是怎么了。”
陈伏道:“怎么了?自然是好事。”
“直说吧。”院子黑漆漆的,章年卿提步道:“咱们到院子里转转。”
两个大男人晚上散步?陈伏望望月亮,不予置否。
路上,陈伏道:“章大人,这些日子府上不少夫人带着女孩来拜访。”
“女孩儿?干什么的。”想了想,章年卿问:“给你提亲,给阿丘提亲。”
陈伏笑:“是给章大人提亲。”
章年卿大骇,皱眉道:“给我?有毛病!我都成亲快二十年了,给我提哪门子亲。”
陈伏见章年卿神态不似作假,敛起笑意,道:“自然不是正室。”笑着指着章年卿身上的胭脂气问,“这些日子,章大人遇见这种事还少吗?”
章年卿蓦地驻足,表情淡淡,没有急着表态。反而认真的问陈伏,道:“先生不妨直言。”
陈伏笑的十分暧昧,意有所指道:“外面莺莺燕燕,章大人当真不心动。”
章年卿笑而不语,褪下左手上的青玉扳指,递给他,“看看。”
陈伏不明所以接过,青玉扳指里依稀刻着字,夜里光线不好。陈伏人近中年,眼睛也不那么好使。问,“刻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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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年卿笑的温柔,“闲百忍。”
陈伏眯着眼睛细看,字体娟秀雅致,不像大师手笔,隐有风流籍蕴。忍不住赞道:“好字!谁的手笔。”
章年卿回头,目光点了点内宅。
陈伏由衷赞道:“章大人好福气。”顿,“章大人洁身自好,品德高尚。夫人又是个好性的,难怪诸多贵女愿意上门做小。”
章年卿重新戴回扳指,闻言道:“怎么,门房待烦了。”琐事误才,门房班子组起来,也该给陈伏挪个位了。心下暗暗琢磨着。
不曾想,陈伏道:“我倒无所谓。只是难为夫人,日日接见这些女眷,心里该多难受。”
章年卿沉默片刻,哑声道:“以后让门房直接拦着,别去通报了。”
陈伏打趣道:“这话说的,若是来给我和大少爷提亲的呢。一棒子打死,未免粗暴了些。”
章年卿停下,“听你这口气,有什么好办法。”
陈伏没有直接回答,他先问了章年卿一个问题,风马牛不相及。
他问:“章大人有没有想过,朝中动荡的时候,为何章夫人屡屡被牵扯进去。”不待章年卿答,又自顾自道:“固然挟制女眷要胁外臣是常态。可章大人不觉得,章夫人被牵扯进去的次数,比寻常女眷都多吗?”
章年卿眉头紧锁,“继续说。”
陈伏笑道:“夫人两度进宫,幸而皇上要用章大人。不曾威胁过冯姑娘生命。如今大人贵为首辅,携领百官,常有不合之事。若人人都如二宗针对般,章大人该如何自处。”
陈伏不好明说。现在太多人想在章年卿跟前说上话了。送钱送银子送字画送女人都好,目的都是一样的。甚至于那些立志抓章年卿把柄、小辫子的。也未必是真想得罪章年卿。
不过是另辟蹊径,借此威胁。好达到在章年卿面前说上话的目的。
章年卿恍如雷劈,手臂颤抖,从牙缝挤出来一句话。“我们男人的事,与女人何干。”
是啊。可陈伏偏偏就怕冯俏成了有心人另辟蹊径的工具。
世人多重子嗣轻女人。陈伏笑了笑,原本他应该示警是让章年卿提防子女安危。可他这位主瓮和世人不一样。
他平静的看着章年卿,道:“章大人,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君子。朝近说,你眼前站着的人,就是一个不折扣不扣的小人。”顿道:“这世上,不怕求财的,不怕求命的。但凡有所图,有所求。都有一线生机。”
“可是。”陈伏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进章年卿的心脏,“若有人恨你,只想让你痛,让你死。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管...”
“住口,别说了。”章年卿蓦地攥紧拳头,玉扳指勒痛指关节,留下淡淡红痕。他道,“陈伏,别说了。”声音隐隐颤抖。却不敢说,绝不会有这样的人。
“章大人太高调了。”陈伏淡淡道,转头望着天上一轮孤月,“连小孩子都知道,宝贝的东西要自己珍藏起来。章大人却像个孩子一样爱炫耀,你将冯姑娘放在胸口最显眼的位置上。谁不知道,想要给你心口致命一击,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把刀扎向你胸前的那个人。”
章年卿赫然抬头,目光冷冷看着陈伏。“一派胡言!”
陈伏笑笑,不予置否,道:“章大人娶了个好妻子。冯姑娘看似无足轻重,平日轻描淡写,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这些年,章大人可曾从内宅里吃过亏。”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没有。”她把内宅守的滴水不漏。反倒是他,屡屡从外宅露出危险,让冯俏遭殃。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温柔又愧疚。
陈伏道:“连泉州的百姓都知道,章大人和夫人少年夫妻,恩爱异常。也不怪人人都想透过夫人……操控大人。”
章年卿看着眼底深处尽是波澜的陈伏,“依陈先生高见?”
“低调。”
“怎么低调。”
陈伏吐出两个字,“门脸。”
“不可能!”章年卿想都没想道,她会哭的。冷笑道:“真是可笑,便是恨着我。他不来杀我,不来杀我儿女。拐弯抹角杀我女人,岂不滑稽。”
丧妻之痛和丧子之痛,于世人而言,自然是血脉更珍贵。世人爱儿女是一定的,爱不爱妻子,却要打个问号。
陈伏赞同的点点头,“章大人说的是。诚然如此,世人都是如此。”
章年卿愣了片刻,目光闪烁,明白陈伏的意思。唇抿一线,冷冷如刀。——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把冯俏显出来的。
章年卿苦笑道:“陈先生才掌门房几天,真是深谋远虑。”
“受君食禄,忠君之事。”陈伏道:“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收礼是门大学问。若不是章大人安排我在门房任事,我竟不知,里面有这些学问。”
身上酒气淡了,胭脂气也削薄了些。夜深露重,章年卿感到几分寒意,他吐出一口白气,“泯与众人就能一劳永逸吗?”
陈伏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事。人只能杜绝最坏的事发生,而不是杜绝坏事不发生。”摇头苦笑,“如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放心不下丹姿。”
“我太知道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了。”
官场如情场,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事。
章年卿喃喃道:“泯与众人,谈何容易。”
“三爷和我较真不是。”陈伏淡淡道:“不过是腾几间屋子的事。腿长在三爷身上,你和夫人这么多年。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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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年卿拧着眉,烦躁道:“你不懂她脾气。”
陈伏确实不懂,微微一笑:“我自然不懂。可三爷懂啊,您和夫人是少年夫妻。你是什么样的人,夫人最清楚。”
顿住,“不过,我没女人,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也是瞎出主意。具体事宜,还劳三爷斟酌。藏,有很多办法。章大人还是再想想吧。”
陈伏拱手告辞,“夜深了,我也不陪章大人散步了。”
“陈伏,我。”一股躁意油然而生,章年卿烦不胜烦。他不喜欢在儿女情长里打滚,眼下太平盛世,朝堂稳定。偏偏内宅又不得安稳。而这份不安稳,极有可能是他带来的。
章年卿烦躁不已,一股郁气憋在胸口。
陈伏已经走远了。章年卿终于肯挪动尊步回内宅。
冯俏还没睡,素颜清丽,站在桌前练字。章年卿朝她走了两步。想了想,怕味道没散干净,先去倒热水擦脸。
冯俏站在桌后,笑吟吟的看着他,章年卿抬头问:“等我?”
冯俏莞尔道:“听前院说你早就回来,一直在和陈先生谈事。索性就等着了。”绕桌过来,章年卿热水烫过帕子,一抹脸浑身舒坦。
冯俏接过帕子,摸着他的手道:“手上水没擦干净。”低头认真用帕子擦水。
章年卿静静的看着她发涡,凝神沉思。
“看我做什么。”察觉他的目光,冯俏妩媚的看了他一眼,促狭道:“章大人如今招人喜欢,自荐枕席都找上府来。天德哥不留着眼睛看小姑娘。盯着我有什么好。”
章年卿心虚道:“说什么呢。不是来找陈先生的,怎么都往我身上推。”
冯俏故作忧郁的叹气,“是啊。不过陈先生抢手是假象,大家盯着的,可是陈先生背后的人。”
章年卿含糊应着,有些心不在焉。鬼使神差的,他试探道:“俏俏,我说假如。假如,这些人真的这么烦,不如腾几间屋子,随便扔几个人进去。咱们继续过咱们的日子,留个耳根清净。”
“是谁?”
冯俏竭尽冷静,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心思深沉如章年卿,绝不会平白无故问出这种话。冯俏胸口闷疼,有种信任的东西,无声破裂。声音不住颤抖,好像是哭了。
冯俏看着章年卿,期待他给一个解释。谁知,章年卿含糊其辞,装傻充愣。
“没有谁。”章年卿斩钉截铁道,他露出无奈之色,“算了,你当我没说。”迅速带过,不敢停留这个话题。
冯俏身形微晃,手有些颤抖。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着林夫人的话,“冯大儒退阁,孔家新任衍圣公还是个孩子...今非昔比,夫人又何必强求,现在和过去岂会是一个样子。这人啊,要往前看。”
章年卿闭着眼睛没有看见冯俏的表情。睁眼,冯俏肩头颤抖,章年卿去掰她的肩,以为她哭了。惊慌道:“俏俏。”
谁知冯俏没有哭,美眸安静的看着他,她重复道:“天德哥,你看上谁了。”
章年卿重重叹气,“真的没有谁。是我想差了,算了。不提这件事了,是我莽撞。”说着,扶额道:“这两天晕头转向,想一出是一出。俏俏你别见怪。”
冯俏忽然挣开他,笑道:“哪里是没想清楚。”顿,“天德哥见过林大人了吧?”
章年卿一愣,“哪个林大人。”
冯俏道:“刑部按察副使。”
“白日见过,你问他干什么。”
冯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冯俏这一点头,无端让章年卿想起年轻时的往事来。记忆如花般散开,清风阵阵也吹不散章年卿心中那点郁结。他一直知道自己娶了个妒妇。
两情相悦时他不在意,彼时两人情浓意蜜,也容不下第三人。
新婚燕尔时他不在意,大男子本当宽容女子。
当冯俏相濡以沫的陪伴他数十年之久,两人早已亲密的不分你我。灵魂契合比肉体交欢还让人沉醉。他也不在意。
如今冯俏,章年卿有些痛心。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劝道:“幼娘,信我。”
都怪陈伏,出的什么瞎主意,自己也够混蛋。章年卿正欲多解释几句。
冯俏已经叫丫鬟铺好被子,“天德哥,睡吧。”努力维持声音平静,心像被谁挖空了。
章年卿以为过去了,心里松口气,连忙道:“好。”
谁知,第二天章年卿下朝后,冯俏不在府里。
章年卿一问下人才知,冯俏回去探望冯先生了。章年卿心沉到渊底,问:“夫人什么时候走的。”
丫鬟道:“早上。给三爷做过早膳,三爷上朝后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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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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