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悦仙楼。
悦仙楼并非孤楼,还分成大小阁楼与庭院。最前一座是专门招待宾客的酒楼,那些没有官职仕途、整日游手好闲的王公权贵总有聚酒博乐的癖好,因此这地方每日人流如潮。
后侧羡云阁中的男子一袭玄色暗纹锦衣,恣意地歇靠在垫子上。他墨色长发高高束起,剩余流水般的发丝随意地散落身后,周身一股桀骜厌世之气。
男子眉骨生得极为俊美,微微上挑眼尾饱含张扬与狂妄,五官棱角分明而深邃,桃瓣薄唇,眸中满是缱绻,只是眼底始终透着凉意。
与悦仙楼不同的是,羡云阁十分幽寂。
“你要帮成王?”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
楚惊宴侧目,扫了那人一眼。
“帮?”他嘴角上扬,好笑道,“我为何要帮他?”
“坐山观虎斗,岂不美哉?”
说话那人一身湖蓝色披衣锦袍,五官周正,跟着楚惊宴笑起来:“妙矣妙矣。”
姜皇后只有明昭公主一女,而成王是已过世的徐柔妃诞下的第一位皇子,格外受泫武帝器重。其余的几位皇子,二皇子沅王、四皇子澈王与五皇子钰王分别是淑妃和敬妃所出。
成王稳重,协理朝政;澈王善武,率领一支安定军;沅王无所事事,整日花天酒地、美人在怀。倒是五皇子钰王,年纪尚轻,逍遥快活,又生得一张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俊郎容貌,在贵女圈也算比较吃香的一个了。
然而最令人胆寒的玉面阎罗,此刻正把玩着腰间的一块朱丹色青穗玉珏。不久,他才饶有兴味地看向对面身着湖蓝色披衣锦袍的男子,唇边笑意毫不掩饰:“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本郡王了?”
男子叫顾子澜,朝廷命官顾琮的小儿子,家世还算显赫,从小见义勇为、敢作敢当,谁都不惧,却偏甘心折在楚惊宴麾下:“我是你的幕僚,又不是下人。”顾子澜埋怨道,“还有,尚品修近来又不安分了,尚家太惹眼了,这步棋于我们已经无用了,你看……”
楚惊宴不紧不慢把玉珏扔给他,目光陡然变得狠戾:“这个老东西是挺讨厌的,如何处理交给皇帝来做。”他又忽而想到什么,眸中重新含笑,“不过……尚家还不至于全是仰赖皇权的傻子。”
尚府,还是有聪明人的。
顾子澜不解,反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打算留下那人?”
见楚惊宴不作声,他心下一急,追问着:“是哪位英雄豪杰?若可行,你便也将他收作幕僚,这样一来,我就多了个称兄道弟的人。”
“是个姑娘。”
女的?!
顾子澜惊诧不已,眉头紧蹙,逼问:“女子如何能做你的幕僚?又如何做我兄弟?!”他稍稍思忖,恍然大悟,“也对,多个与我争功劳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楚惊宴抬手,示意他闭嘴。待静下来,他才缓缓道:“有点小聪明,不过是女儿家的事情。”
“能被你夸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顾子澜平常不轻易听楚惊宴夸人,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得到过的。
他又站起来摸着下巴道:“我现在有点儿好奇了……是尚府的哪个姑娘能入你的眼……”
楚惊宴敛唇撇了顾子澜一眼,让他立即住了嘴。
“若她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顾子澜缩回原处,不服嘀咕道:“行行行,没人入得了楚郡王殿下的眼。”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所以是谁?!”顾子澜又凑过去,两眼放光。
楚惊宴不愠不喜,淡淡开口吐出四个字:“尚家,行四。”
顾子澜惊讶地跳起来,狂喜道:“是尚四小姐!我见过她,生得很好看的……”一番话春心荡漾,说到最后,他脸色泛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没看出来。”楚惊宴回忆起那日皇宫偏僻的假山处,少女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警觉模样,不认同道。
那般眼神,分明是狡黠的狐狸。
“真的!我……”顾子澜急了,但楚惊宴一道目光便足以让他马上安静下来,“唉……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却偏偏生在尚家……”
“那你着手对付尚府的事儿,怎么办?要顾虑着她吗?”
楚惊宴一副无所谓的神色,道:“顾虑她作甚?挺聪明,却偏是尚家人,心慈手软,只会留下祸根。”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与好谋算……
只是,生在尚家,幸也不幸。
*
尚府,幽闭院。
一道斥责的女声伴着碗盏摔碎的声音响起。“你做什么?!”冬燕大喊。
王盼清身着素衣,气质却比丫鬟高了不少,她眉眼冷艳,不紧不慢地开口:“这饭菜馊了不止一天。”
冬燕一听这话,即刻冷笑:“哼?那么大夫人还想要什么样膳食?”
“我的份例不该如此。”
“上面给的只有这些,夫人不满的话,便去找姨娘说吧。”冬燕撂下几句话。
“啪!”屋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王盼清径直起身,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冬燕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一个生硬的红痕。
她赶忙捂着肿了的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王盼清。
“回去告诉萧氏,掌权若是掌不好,便只能换人来做了。”她又道,“要是哪日萧氏也有如此境地,我定不会薄待她。”
冬燕不屑地端起空的食盒离开。
幽闭院又静下来。
王盼清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碎裂的碗盏,心中的念头再次浮现:自己不能妥协,萧氏为非作歹,女儿岂不虎落平阳?
不行,这一切不能就此发展。
转眼第二日便到了。
骄阳添彩,天空澄碧如洗。
赵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后面还跟了几辆陌生的马车。
尚幼萱不紧不慢地踏出府门,一眼便看见赵映娴和两个妙龄少女杵在一角,似乎相谈甚欢。
“在这儿呢。”赵映娴见了她便停止话语,冲她招手喊道。
尚幼萱悠然渡步走过去,含着笑意微微点头:“程五小姐,沈三小姐,各安。”
这二人分别是礼部尚书程大人的嫡女——程玉吟和沈太师之女,也就是沈妃嫡幼妹——沈黛。
“尚四小姐,别弄得疏离了。”沈黛调皮笑道。
她今日一身梨黄对襟裙,颇有小家碧玉之风。加之她自小喜书画,一招清流般的眸子,惹人喜欢。
程玉吟的性子则安静得多,默默站在一旁不置声。直到赵映娴推了推她,她才道:“不是说去逛铺子吗?映娴,你可拟好去处?”
“想约你们总得借口说逛铺子,逛来逛去实在乏味……”赵映娴笑道,“这次,咱们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沈黛不解,“这平京城还有什么地方是咱们没去过的?”
赵映娴神秘兮兮地说:“不在平京城中。”
“不知你们可否听说过城外的水光筑?”
三人纷纷摇头。
“上回我兄长去过一次,和我说那地方何等得好,我耐不住心动,便想着与你们同去。”
程玉吟沉声道:“映娴,我们就这么出城安全吗……”
“我也顾虑这个,不过既是大家一道,也没什么的了。我母亲特地嘱咐,让我带几个身手高的府卫一路保护我们。”说着,她的侍女掏出一块令牌,是用来调遣赵府上下守卫的。
沈黛神情变得有些期待了,拉着赵映娴:“那便快走吧。”
而尚幼萱未说只言片语,只是淡定自若地跟着她们也上了马车。
她与程玉吟共乘一辆,二人皆是寡静的性子,因此一路上并无交涉。直至出了平京城,程玉吟才询问道:“尚小姐觉得映娴说的那个水光筑如何?
尚幼萱顿了顿,笑着摇头:“我也未曾去过,不甚了解。”
程玉吟不作声了,马车中的气氛霎时间僵下去。
暮雨却撩起半边帘子,打趣道:“都说山里空气好,所言非虚。小姐,奴婢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呢!”
尚幼萱却有过进山的先例。
七岁那年有次随长辈祭祖时,到过城外的一座寺庙,依稀记得叫净心寺,意为净戾气、修善心。那一日,整个尚府的家眷几乎都跟着去了,其中还包括萧月怜和年仅八岁的尚德菀。
祭祖那天,晚上,有人将尚幼萱劫走,随便丢弃在深山老林里,尚府的侍卫费可许久才将她找到。她虽不哭不闹,但毕竟被困了一个晚上,回到尚府后便昏睡了三天,大夫说,山里面,尤其是夜晚,霜重风寒,吹了一夜冷风,有可能会留下病根。
对衣食住行影响不大,却唯独,伤了根本,无法生儿育女。听雪院一直是向外瞒着的,除了大夫和她自己,无第三人知晓。
至于这件混事是何人所为,可想而知。
老夫人尽管发了怒,也怀疑到她头上了,可萧月怜有尚品修护着,却只得小事化无。
这件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尚幼萱听到暮雨的话,心下一紧,眸中隐隐有波光闪烁,青烟色广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住。
程玉吟见状,不明所以,道:“尚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尚幼萱眸中隐藏的思绪尽数褪去,转而为笑道。
“尚小姐,你与我先前想象的,仿佛不大一样呢。”程玉吟盯着她,不由自主开口。
“是么?”尚幼萱笑笑,像在自嘲,“我这人无趣得很。”
程玉吟也拉开帘绸,一片青绿映进车中来。
忽然,前头的赵家府卫匆匆回禀:“二小姐,前面山路崎岖,怕是走不了了……”
“什么?”赵映娴面露失望,“真的过不去了吗?”
那名府卫作揖道:“回小姐,属下们若强行驾车过去,会有危险。”
“这样啊……”赵映娴无奈下车,与尚幼萱她们说明情况。
沈黛扣了扣她的脑袋,安慰道:“不妨事儿的,大不了咱们再拐回去逛铺子嘛。”
程玉吟难得发言:“是啊,我瞧着这深山怪瘆人的。”
平京中的贵族子弟,是很少踏出城的,更何况只身来这种地方。赵映娴摆摆手,叹气道:“罢了罢了。咱们回去吧……不过苦了你们,白陪我来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