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偏居, 远离了上房, 这是一种权力剥离, 荣誉上打压, 精神上的排挤。其实,大房居所虽比不上主屋气派巍峨, 依然雕梁画栋十分雅致宜人, 不是等闲能比。
贾母所说宁静静养也没睁眼瞎说, 大方居所实在算得上风景这边独好, 只是远离了权力中心, 与道理上不通,故而贾赦夫妻心中窝囊。
张氏如今夺回了权柄,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人要求见张氏也不得不屈尊跑一趟,贾赦这份窝囊气也逐渐平复了,他是个惫懒之人,躲在这边好吃好喝左拥右抱小老婆,也就万事大吉了。
张氏这边也住了几十年了,故而也就住惯了, 习惯了。从初始愤愤不平到如今不甚在意了。
贾母忽然兴头了,张氏再三推辞,言称不必麻烦。张氏这话真心实意, 无奈贾母心意决绝, 只得依从。
且说这事儿参商决议, 李纨就在当场, 当即变了脸色,面如死灰。
贾母心知她的难处,也是一贯真心怜惜她,这一去成天跟着王氏,纵然能逃一命,也不知要受多少磋磨,贾母时时记得珠儿临死之言,对李纨出路,心中早有计较,不免拿眼看着张氏:“大太太,我想着探春惜春两个丫头可怜,跟着王氏能学什么呢?你的身子也不耐操劳,我的意思,珠儿媳妇依旧跟这边住着,以便她照顾宝玉探春惜春兄妹,你意下如何?”
张氏忙着应承了:“老太太就不说这话,我也正要禀报老太太呢,珠儿媳妇识文断字,有她照顾宝玉探春惜春兄妹们上学读书,正是相宜。”
贾母闻言喜之不迭:“珠哥儿媳妇,快给你伯娘见礼,从此跟着伯娘好生过日子。”
李纨忙着拜谢张氏,眼中盈盈蕴泪。
却说贾政领了贾母命,越想心中越发羞愧难当。当即回去知会王氏,着她命令仆妇,即刻收拾打点,准备搬家。
王氏焉肯轻易退出主屋,心中光火,直觉贾母张氏逼人太甚,自己已经交出管家权利,还不够委屈呢,如今还要腾出住屋,自己自进贾府居住至今,已经几十年了,住成家了,大家都是儿子媳妇,凭什么大房就该占尽一切,简直岂有此理嘛。
王氏这里张口就跄跄,大声质问,歪理一堆,更是理直气壮,要去贾母跟前评理。
贾政见她事到如今还要拧巴,满心郁结,冲口便道:“你若有夫妻情分,就速速收拾,若不听我,我也不怪,这就与你休书一封,凭你离了这里。”
王氏如今人老珠黄,纵有金银满箱,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无儿无女如何能活呢,再不敢闹了,期期艾艾收拾包裹不提。
熟料这一搬家,王氏又出了个大纰漏。却也是被赵姨娘挤兑设计了,引导贾政亲自发觉了王氏设在佛堂的地下室与双佛堂。
这也是赵姨娘意图自保之意。只因此去偏安一隅,想着王氏狠毒,只怕性命不保,故而与周姨娘两个计议,决定合力一击,求得贾政警惕庇护。故而收拾佛堂之时,故意措手掀开了暗格,掉出巴掌大的灵牌子足有八块。
王氏也是无有成算,劈手就来打人,赵姨娘就吵嚷起来,周姨娘些许认得几个字儿,便故意大声惊讶:“咦哟,皇天爷爷呢,这不是,这不是.......”
贾政正坐着生气呢,听见惊叫,只道是王氏又作祟,便度了过来。却是一地牌位,看着瘆人得很。周姨娘咋呼梅妹妹,贾政心念一定,逐一观看,却是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不到为何,这些个名字,俱是耳熟能详,其中四梅,先后跟贾政暗生情愫肌肤相亲过。本来要候着生养提拔提拔以为终生受用,却被王氏不哼不哈远嫁了销。
熟料却一个个拱在佛堂之中,怎叫贾政不惊讶:“她们不是恩放了呢?”
赵姨娘周姨娘乘机告发,言称这些女子其实根本就没嫁人,无不有孕之际,被王氏借口发嫁,拘谨在田庄里,下药残害致死,一尸两命。
“毒妇!”
贾政哪里听过这样恶毒,不由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绽,倒不是为了女人孩子,只为这妇人太过狠毒。当即将所有的牌位砸在王氏头上,王氏瞬间成了血葫芦。
王氏见事情败露,扑地大哭,抱着贾政退杆子请求原谅,说她也很害怕后悔,故而才设了牌位超度他们。请求贾政看在元春宝玉谅解一回,她再也不敢了。
贾政是个古板纯粹之人,直觉这样的毒妇,一日也过不得了,命人捆了王氏塞了嘴巴,自己来见贾母,一定要休王氏。
王氏当然不能休,几位贾府体面也为元春宝玉。
贾母当即驾临王氏内室,下令封门闭户,却把赵姨娘周姨娘也一并捆了,跪在当地。
贾母面黑如铁,厉声问道:“你们是三人一起死,还是三人一起活?”
她三人当然乐意一起活了,齐齐磕头。
贾母声音冷冽似刀:“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若是泄露一丝半点为外人知道,我把你们三人舌头一起割了去喂狗,你们信也不信?”
三人再次磕头,泪眼婆娑。
贾母先令放了王氏,命她一番梳洗,一旁端坐。之后,贾母传令执事婆子:“周赵二妾,忤逆主母,以下犯上,每人掌嘴二十,抽二十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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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镇着,听着外面噼里啪啦一阵耳光藤条。
随后,周赵二人满脸鲜艳拖了进来磕头谢恩。
贾母挥手驱散众人,着令关闭四门。
贾母单问二人:“可记住教训了?”
二人口舌肿胀不能言,唯有磕头如捣。
贾母厉声喝道:“我贾府是规矩人家,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奴才再得脸,也是奴才。一辈子也别想爬到主子头上去,你们可记住了?”
二人再次磕头泣血。
贾母挥手:“带她们二人下去疗伤。”
二人被拖下去了。
贾母再次关门闭户,单单留下贾政王氏。
贾母盯着二人足有一刻钟,方才眼中滴泪,一声叱责:“你们两个混账东西,还给孩子留不留活路呢?”
贾政磕头哽咽:“儿子死罪,老太太切勿伤了身体。”
贾母便问:“你还休妻不休?”
贾政心中不甘,却是言道:“一切都听老太太。”
贾母厉声叱道:“王氏,跪下!”
王氏噗通跪下,碰碰磕头:“老太太饶命,媳妇嫉妒心盛,一时糊涂,再不敢了!”
贾母咬牙恨道:“丫头小子虽是个玩意儿,我们这样人家,你不喜欢打发几个银子远远地发嫁出去也就是了,你这蠢妇,竟然残害人命,蝼蚁也是一条命,何况还是人命,你纵不怕短命不记得,你就不怕有伤阴鸷会祸及儿孙呢?”
王氏哪里还敢回嘴,以为磕头认罪:“老太太饶恕则个,媳妇再也不敢了,媳妇跟您发誓,从此痛改前非,吃斋念佛,重新做人。”
贾母恨道:“若非看在元春宝玉,看我不把你乱杖击毙!”
王氏兀自磕头哀求,哭得倒也可怜!幸亏宝玉探春惜春都去上学,否则,难以收拾了。
贾母恨得头晕脑胀,半晌方道:“记得花园角上有一座临水小院子,大小九间房舍倒也齐整,那地界翠竹掩映,临水而居,倒也是个雅致之所。”
贾政忙着磕头:“儿子记下了,儿子几十岁还要老太太操心,实在罪过不轻。”
贾母起身:“王氏,你好自为之,希望你不要污秽了花园子景致!”
王氏见贾母总算是允诺饶过了自己,喜极而泣,磕头不迭。
却说贾母一番发作,回得房去,只是精神萎靡,只觉得心里发慌,胸口发闷,一声声叹着长气,后半夜就大烧大热起来。
鸳鸯听着不对,欠身一摸,贾母额首火烫烫,再看贾母,满脸通红,满嘴燎泡。吓得嚷嚷起来。一时间阖府惊动。
贾琏连夜出府,搬请太医过府。太医一番诊断,言称贾母乃是怒火攻心,虚火上升所致,又小感风寒,故而撑不住了。
开了纾解方子,言说只要患者心情舒畅,慢慢调养就好了,并无大碍。
这倒是合了贾母心境。
贾母病倒,亲朋故旧齐齐来探,贾母张氏一致口径,直说贾母饮宴,一时高兴多坐些时刻,着凉所致。
只是这一闹,两房对调时间耽搁了。那些森森牌位只在贾母面前晃悠。贾母一生耍尽手腕,老公爷老姨娘三位通房一堆,并无一人诞育子嗣。只是贾母从不扼杀人命,她只是毁坏良田成瘠田,让那些花儿春风无限不结果。王氏这样的血淋淋,直叫贾母毛骨悚然。
这话贾母却不敢对张氏言讲,也不敢轻易让张氏入住,贾母怕冤魂缠绕大房一脉,致使福运衰败。
三天后,贾母痊愈,召见贾政,母子密谈半个时辰之久,最终达成协议。
当天,王氏再次为表孝心,主动请缨,自愿进驻后山栊翠庵,为贾母吃斋祈福。随即,贾母命人请来张神仙,言称老公爷托梦,说是荣府今岁犯太岁,有些不好,嘱贾母请道士作法驱邪,正本清源。
张神仙带领九九八十一命道士,三天三夜日夜念经消孽祈福。
贾母则在房中跪拜国公灵位,祈求他保佑贾府子孙。
初十日,贾母一声令下,说道张神仙有话,上房需要重新布局翻修。将王氏一体家具帐幔统统搬进梨香院中封存。贾母心里,原本要一把祝融了销,只怕引人注目,这才作罢。
王氏在庵中,无法兼顾,贾政一切听从贾母,贾母诺大年纪竟然亲自兼管上房翻修,说这是老公爷嘱咐,要她亲力亲为,子嗣方才旺相。
贾母带着房中丫头鸳鸯琥珀以及她二人母亲金彩家里,张福家里,命她们清理地下室物品,竟然清理出来四万多现银。外带一箱子房契借据。贾母烧毁了账本字据,将四万银钱搬回自己小库房。
当天夜里,王氏四大陪房从犄角旮旯被召唤回来,整整十夜,不眠不休,担土填方,将地下密室填平。当日是她们挖,今日由他们填,也不算委屈他们。
随即,王氏四大陪房被贾母一体发配东省地,圈禁一处,养瘠田去了。唯独留下周瑞家里这个老丫头备用。倒不是贾母格外喜欢这人,而是之前据来喜交代,王氏放贷开当铺与周瑞姑娘女婿有牵连。
故而,贾母留下周瑞两口子以为人质。他两口子因此留在贾府,依旧伺候大房车架之事。
这一番折腾,并未影响贾府借着八月中秋给大姐儿满月凤姐出窝办酒。大房一脉喜气洋洋乎。
二房却甚背晦,王氏吃斋,赵周二位整日闭门不出,生恐在落不是。李纨紧跟贾母与张氏,优哉游哉。剩下那贾政,每日住在外书房中,自思自叹,羞惭之至,等闲不往贾母跟前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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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一番翻修房舍,直至八月底才算完工。大房一家在九月初二凤姐生日乔迁新居,乔迁喜酒生日酒,凤姐被灌了个酩酊大醉。
王氏妆奁被搬进梨香院,梨香院的摆设则被搬进花园别居供贾政使用,这些家具原是老公喜爱之物,留给他喜爱的小儿子倒也相宜。
只是王氏进了栊翠庵吃斋念佛去了,而栊翠庵已经被贾母收买了契约成了贾府家庵,王氏这一番祈福,应该经年不回了。这一来,二房便缺了一位主母。贾母且不会任由赵姨娘周姨娘起雄,万般无奈,跟李纨参商,着他跟去大房,主理中馈。
却别说,李纨这次并未推脱,一口应承下了。
你倒是为何呢?
只因如今二房剥离,独自开火,一切费用分拨开来。王氏荣养家庵中,她主理中馈,二房便是她之天下。王氏妆奁一并锁在梨香院,一体也是她管,她若处理,贾母也不会言语,何乐不为!
李纨母子在九月初十过完了重阳节,跟随公爹移居花园别具,自此打理二房中馈。
探春惜春则由半隐居的张氏接手教管,荣府中馈从这年金秋十月,正式由凤姐全面接管。当然,她也只是家里最高级的主管,那府库钥匙三道锁,一把贾母手里,一把张氏腰间,一把则在大总管赖大手里。
说起赖大,张氏原本希望他这次出个纰漏,将之来那根拔除,熟料他竟然大义灭亲,这让张氏失算了。只得暂时按兵不动了。
只是经历这事儿,张氏越发看清楚赖大此人非比等闲,留在府里迟早坏事儿。张氏已经下定决心,等待时机,剪除他这枯枝败叶。故此密嘱凤姐,明里暗里,大事小事只跟林之孝两口子参商,等闲不麻烦赖大两口儿,将之闲置,且当他们牌位一般供着。
贾政办去花园子,他那一群帮闲雅士不好跟着去了,留在这边贾赦不是会谈文的,花园子却没有这样养闲人的场所,他们渐渐觉得没趣儿,径自散去了。他们原是客居,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也不在话下。
除了一二位被贾琏挽留,脱去清客袍服,正式成了贾府自食其力书办。闲着在外书房看看书,偶尔也替贾赦代笔奏章,为主是恭候贾琏母子夫妻使唤,他二人倒比之前帮闲更滋润了。
贾政自搬去新居,等闲也不出门去,平日在花园子散步钓鱼,听说李纨便在莲池边上替公爹置办了全套的躺椅钓竿,如今贾政闲来无事便亲自教导贾环贾兰几句天地玄黄之类,以为娱乐。
李纨这般施为,实是有意为之。她可比王氏精明多了,知道贾母绝不会亏待二房,她也看清楚了张氏设账本之初衷,公公肆意抛洒也有兰儿一份在内。
李纨可不会任由清客吃货浪费自己家当。当然李纨不会疾言厉色,她是笑嘻嘻香茶接待,只是晾着人不叫见真佛,若有需求,几两几十两也肯应承,贾政那般动辄百八十两的事情少了。
之前清客被李纨如此吱唔几次,等闲也不去那边寻人,就是再见了贾政也没什说得,李纨也有接待。贾政见之,也无话说。
贾政也不是爱招摇的性子,由是开销锐减,等闲不倒大账上支钱,这倒是李纨掌家所带意外收获了。
却说李纨掌管二房,初时迎春尚有些许担忧,毕竟李纨手紧,非比等闲。虽是王氏无良,宝玉稚子无辜,后来见李纨对宝玉贾环也甚周到,不必前世那般吝啬钱财,所不同者,三者所需,般般比重。不必前生天上人间一般差额而已。
前世贾母王氏肆无忌惮偏着宝玉,未必就是好事。如今上有张氏掌舵,下有李纨均衡,又有贾珏比照,宝玉跟跟一般兄弟子侄旗鼓相当也是该当。迎春以为宝玉脱离神话,走进人群,品尝些人情世故也是好事,慢慢的也就放下了。
不过一条,迎春对待贾珏宝玉一般重视,鞋做两双,荷包一对,般般比重,绝无偏差。
张氏自从搬来这边,等闲不管家务,把精力放在二处,一是关心贾母贾赦身体调养,二是关心贾府自贾琏至贾珏的教养上头。第一件事情,张氏说服了贾母,将宝玉贾珏从暖隔间挪了出去,两兄弟做了邻居,一起进驻凤姐前生小院子。并非贾府缺房子,像凤姐这样的小院子贾府还有几座,只是离得远了些,不及这座房子近便,方便照顾,也方便到外书房读书。
这年除夕,王氏被允许回家掰了祖宗祠堂,及至她回到新居,一切已经被李纨把持,她手下陪房只剩下周瑞家里,也是不顶事儿的。
王氏妆奁家俱库存锦缎一色全无,只剩压箱底儿银钱一文不少,陪嫁古董瓷器损失大半,当家之时所捞银钱器皿一概全无。追问贾政,贾政根本不露面。询问李纨,李纨一问三不知,直说一切老祖宗做主,她不知晓,叫王氏自去询问老祖宗。
王氏见了贾母就如老鼠见了猫,生怕贾母发怒驱逐自己,哪里还敢去问这些呢,心中恨极,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心中发狠,直说一日翻身,再行清算不迟。
过了元宵节,王氏即被贾母勒令返回栊翠庵吃斋祈福,她心不甘,也无办法,只得委曲求全,这是后话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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