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嫁入贾府几十年来, 因为贾赦不为贾母所喜, 连带张氏在婆婆面前也不讨喜, 落得个长房嫡子偏安一隅。这还只是仅仅落在族人眼里一点明亏。这几十年暗亏也不知吃了许多, 皆不为人知罢了。
如今即制定了花费额度与规矩,又设立了分头账户记载各房各院的花费明细, 二房花费用度一目了然, 是非曲直就摆在明面上。偏私太过就好说不好看不好听了。
张氏毅然决定, 立账第一笔, 就会把王氏四年漏掉二万银子落账, 再把元春四万花费落账在二房户下。这不是张氏小气,张氏是要用王氏亲手所搬石头砸砸她自己脚,否则,她这样的人势必不会警醒。
对于张氏来说,王氏眼下已经划拉的部分尚属小事儿,关键是要遏制王氏贪欲,不能任由她贪念膨胀,拖垮整个贾府。
至于将来分府,张氏是不怕的。自古以来, 大家族分府分宗,自有定例,为了宗族兴旺发达, 保护嫡长子传家制度, 其余兄弟则直分利。亦即, 爵位以外的财产平均分割。
当然, 这样分割前提是兄弟和睦,得爵位者良心中正才成。
张氏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贾母如何偏袒纵容二房,家中银钱玩物奴仆甚至府邸,张氏什么都可以与之均分,只是跟着爵位赐下的土地,张氏寸土不让。
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在家不散。
张氏是和煦之人,只要大家相安无事,王氏不觊觎大房东西,贾母若在一日,大家安享荣华一日。只要贾母不过度纵容二房,威胁大房子嗣生存之道,张氏绝不提说分家之事。
换言之,一旦贾母王氏拧不清,为了一己之私,威胁大房乃至贾府生存,这规矩这账册就是铁证,张氏会毫不犹豫请出族中长老主持公道。毕竟家族传承,族产承继都有一定之规,有理可循。
其实,这帐原本张氏本可以悄悄记载,只是一个‘孝’字当头,倘不得贾母首肯,到时候即便张氏拿出账本来赢了二房,记黑帐整婆婆这件事情,在这个愚孝年代就是不孝。张氏就会被扣上不孝罪名,被人诟病。倘若有心人运作,不孝则是七出之首,这对于一个妇人来说就是声誉尽毁,生不如死了。这不是张氏所能承受。
其实,张氏早就看出了贾府弊端,贾府两位老爷昏庸无能,只知道仗着祖荫挥霍无度。最高的掌控者贾母,又偏听偏信偏心,王氏则是不安于室,贪婪觊觎不属于自己东西,后代子嗣不求上进。种种切切直让张氏忧心不已,早想加以遏制,甚至根除,只是孤掌难鸣,力有不逮。
如今则不同了,张氏内有迎春示警提醒,外有娘家兄长高瞻远瞩。张氏自己聪慧机敏,一点就透,更囍贾赦逐渐醒悟,不会再无谓拉扯张氏后退。张氏可算得二十年间苦心磨剑,终于让她利剑出鞘,抓住了王氏内外勾结祸害贾府这个把柄,对贾母晓以利害,半是利诱半是胁迫之下让贾母不得不采纳自己内分外不分之提议。
贾母这一允诺,无异在众人心头摆上一杆秤,从此之后,它将时时刻刻提醒老太太与二房,不要贪欲太过。
荣国府二房太太王氏乘着大太太生产一死致命之机,抓权贪财嚣张一时,如今因为贾珠之死落下帷幕。荣国府眼下终于正本清源,导回正轨,由嫡系大房掌控贾府。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贾府之中比张氏更高兴者还有一人,这便是候府二姑娘迎春了。迎春知道,母亲掐住了二婶子,斩断了她伸向府库魔爪,等于成功遏制了贾府衰败的机缘之一。
至少目下,二婶子无法再挖贾府基石了。
如今的贾府,实在比迎春记忆中的贾府好了许多,贾府自身变化尚不明显,对于迎春自身,可谓天上人间。
首当其冲,是嫡母犹存,且待迎春如亲生,这是迎春这一世最大成就,也是她最大的福分。
不久之前,张氏明白表示,要将自己妆奁三成作为迎春妆奁,迎春那一刻的心头喜悦,就似心坎上开了一朵鲜花一般,日日绽放芬芳。
迎春知道,一个出嫁女儿妆奁厚薄,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女子在婆家地位。因为妆奁不仅仅代表财富,它代表一个女子在娘家地位。
嫡母许诺五分之一家产妆奁可是价值不菲,按照目下来算,贾府库存二房人家一半一半,大房就是六七十万现银。且如今张氏当家,按照张氏治家方略,再过十年,贾府财富至少再曾加三成以上。十取之一,够一个小康之家生活三四辈子了。
比这丰厚妆奁更让迎春高兴者,是张氏口里所言她自己名下三成妆奁,这代表一个母亲真心呵护与疼爱,这三成妆奁代表他日迎春有难,张氏这个母亲就是迎春的依靠。
换言之,有嫡母张氏存在的娘家,将会是迎春终身强而有力的靠山。
这是迎春前生想也不敢想的福分,迎春重生操心劳力至今,终于苦尽甘来,赢得这样局面,可谓心愿得偿。
迎春知道,自己作为候府女儿,至此,她已经真正摆正了自己位置了。
不过,贾府至此并非万事大吉。迎春前世可是亲眼得见二婶王氏的凶悍与狡诈。前世二婶子能够掌控贾府,玩弄所有人命于鼓掌之间,除了身份地位摆着,也是她自身一份杀伐决断毒气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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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一串串鲜活的面孔因为王氏二婶子辣手摧残凋零,成为一具具森森枯骨,迎春不寒而栗。他倒是不怕二婶子危害自己,迎春很怕二婶王氏为了掠夺贾府施辣手,对付自己姨娘一样对付嫡母张氏。
除此之外,即便王氏不用非常手腕对付张氏,迎春也很清醒知道,王氏二婶虽然眼下蛰居,他日东山再起不无可能。
原因有二:其一,元春姐姐再过五年将于二十五岁高龄封妃。那时贾政王氏身上都将增加一层光辉。在荣宁二府风光无二。贾母办事也要忌惮贵妃之母三分颜色。
其二,自己嫡母身子羸弱。虽然嫡母乘着羸弱身子已经多活了四年,可是,迎春很害怕,一个不好,再次失去这个疼爱自己有如亲生嫡母。
迎春知道,嫡母在,自己在大房如同嫡女,一日嫡母不在,迎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局面出现。无论谁来填房,不说对自己如何,势必不能抗衡二婶王氏,贾府倾覆只在早晚。
迎春已经尝到了有母亲做嫡女的甜美,也经历过继母邢夫人的来凉薄,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迎春知道眼下二婶就很不死心,他亲眼听闻了宝玉与探春的哭诉,迎春知道,小儿无心,这是王氏在背后嗦摆。
迎春也看清楚了,今生虽然有了变数,多了贾珏这个孙子,宝玉依旧对贾母有着特殊意思。
迎春只知宝玉衔玉而生,故而贾母珍惜如宝。万猜不透这是因为他祖父托梦之故。只为贾母从未在人前提及。迎春只能通过人的眼睛来读心,贾母岂能天天把这心思挂在脸上呢。故而即便迎春有异能也无法获悉真正原委。
迎春以为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保证张氏有一个强健身子,有命在才能跟二房周旋,也只有嫡母张氏主家,以她之聪慧,以张家愈来愈显贵的地位,贾府或有可能避免倾覆之祸。
迎春知道,要想嫡母张氏跟王氏一样虎犊子似的强健是不可能的,毕竟张氏自来身体羸弱,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条还似若柳扶风,不见发福。迎春以为要想嫡母活得久一些,唯一途径就是少操劳,多休养。
其实这一条迎春早替嫡母打算过了,那就是张氏挂帅坐阵,凤姐充当先锋,一迎春对凤姐了解,凤姐肯定乐颠颠应承。
只是张氏听且听了,眼下尚未采纳,只是让凤姐打理琐碎之事,比如小叔子故妹子吃喝拉撒些许事情,并未将贾府家务交付。凤姐做的也不错,眼下老祖宗小叔子故妹子都夸赞她,凤姐自己也得了实惠,跟着贾珏读了半部三字经,会认得百十个字了。
随着冬日降临,张氏咳嗽又多了。兼之年节操劳,除夕夜忙完府里事情,又大半夜去宫门排队进宫请安。这一来回折腾,挨冻受饿,回家来咳嗽越发厉害了。迎春一旁服侍,那咳嗽一声声只跟敲在心坎一般。
转眼就是初二,照例,凤姐要在这一日由贾琏陪着归宁,凤姐早就雀跃不已了,那个当姑娘不想回娘家呢。
只是贾府不是一般人家,这一日有许多的本家亲戚家来访,特别是一些跟贾母上下年纪的亲眷妯娌来探望贾母,给贾母张氏拜年问安。贾母一般都会留饭,与一般老妯娌们斗上一天牌。
虽则具体事情有下人张罗,可是整个场面必须有人全方位撑起来。来往女眷必须得有人招呼,老太太牌桌也要人罩着,陪着一群老祖宗说笑热闹。
贾府眼下贾母年老,只管享福,绝不可能去指手画脚铺排家务。大房太太张氏扛大旗,无奈张氏身子原本羸弱,这一阵子清理王氏龌龊污垢,布局规划,思虑太过,劳累不堪,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剩下太太辈分,禁足王氏倒是老虎犊子身子强健。可张氏就算自己死撑,也不会放虎归山。
往年照应客人还有一个大奶奶李纨,今年贾珠一死,她不能出头也没心思。不要人反头操心她就万幸了。
唯一剩下凤姐能帮张氏,只是这凤姐身份有些尴尬处,张氏不能心无旁骛拿她跟迎春似的贴心。纵然目下有些改观,张氏不是嘴上刮嘈性子,至少眼下张氏不会开口请求凤姐:媳妇你不要归宁省亲,留在家里帮婆婆一把罢。
张氏纵然有心提拔媳妇,也要看看凤姐眼力劲儿,更要看看凤姐有心没心,心在哪儿。
凤姐前生厉害,也是有人教导一步一步磨砺而成,她如今是新媳妇,低眉顺眼,在两重婆婆手下讨生活,虽然极尽蹦跶,却还没跟任何一位婆婆心贴心。丈夫贾琏又是美心不美意,三天热乎两天冷清,不连同婆婆打压她已经烧香了,别指望他来回护。凤姐只觉得心累,正要乘着归宁,回家去松散松散呢。
一人高兴就忘形,也就不会细心揣摩婆婆心思。再者,凤姐一早知道,婆婆因为姑母之故不大喜欢自己。凤姐以为婆婆不会轻易信赖自己依靠自己。
说穿了,凤姐今年刚满十五岁,再聪明,人生阅历也有限,天才也需要磨砺,神仙也需人点化。
凤姐这里虽然见婆婆有些咳嗽不舒服,她以为一年中婆婆躺着的时间也太多了,就没有多少时间是硬朗十足的。在凤姐心里,婆婆是个药罐子,却是异常强悍药罐子,也是个经得起熬的药罐子。绝不会轻易认输的性子,尤其现在正跟自己姑母摽劲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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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里兴冲冲收拾好了辞了太婆婆贾母又来迎接婆婆,也有一遍辞别婆婆的意思。凤姐这里进房,张氏正跟那儿洗漱呢。
迎春昨儿见嫡母子宫中回来就不大好,担心一夜,四更天就没睡了,也起了心思,嫡母这一不舒服,正是凤姐机会,迎春想要推凤姐一把,让她在二婶子回家爱之前跟婆婆结下同盟。也是变相帮嫡母一把,让母亲从此做个运筹帷幄之人。
当然,成功与否,要看凤姐玲珑剔透了。
这一份心思压在心里,迎春早早就带了丫头过来了。正在忙碌张罗。凤姐也有眼色,忙着上手,接替迎春工作。
迎春就笑盈盈问她:“我起身老祖宗尚未起来,我怕惊动老祖宗就没进去,这会儿起了呢?”
凤姐笑言:“我刚服侍老祖宗穿戴已毕,那边厨房要等着太太去了摆饭呢。”
张氏笑一笑,紧着几声咳嗽。贴身丫头木犀忙着递上热热姜茶,张氏慢慢饮一口。
迎春看眼凤姐,忙道:“母亲想来受了凉,这会子天气正冷,还是女儿去跟老太太报备一声,您晚些而过去,老祖宗想不会怪。”
张氏摇头:“这怎么成呢,一会儿早来的客人就该到了,后街几位婶子惯常是来府里早餐。一会儿斗起牌来就没闲暇了。这会儿过去,正好跟老太太商议商议章程,问明白老太太意思,也好铺排下去,难道要老太太亲自操心不成。”
迎春又看眼凤姐:“这话女儿去问也是一般呢,得了老祖宗意思,女儿再请母亲示下,左不过动动嘴,不过劳烦几位妈妈们多跑跑腿了。”
何嫂子跟林之孝家里都笑:“这有什么说的呢,姑娘只管吩咐就是了。”
迎春谢过极为鼎力相助妈妈,回望嫡母,继续言道:“今儿来的都是本家亲眷,母亲身子不爽,大家心知肚明,有女儿陪伴她们也是一般。”
张氏却道:“还是不成呢,你身上本就派了事,等下你叔伯嫂子们堂姐妹们来了,要你陪着,老太太面前也要人照应才成,否则,你那些老祖宗们又要挑理儿,说我们小辈子不喜欢她们上门叨扰了。”
迎春点头回应嫡母:“是啊,老祖宗最爱热闹了,只可惜大嫂子守孝,二嫂子要归宁呢,探春又小不顶事,宝玉又懵懂的很,逗趣倒是成,真是叫人愁呢。”
说话间迎春水汪汪眸子回望凤姐一扑闪,抬手之间,有意无意微微屈肘把凤姐一拐。
凤姐原意是来辞别的,迎春这一番话下来她也听出道道,且迎春又是瞟又是拐,聪明如凤姐她岂能不明白。迎春这是旁敲侧击向张氏推荐自己,想叫自己作为荣府女主人出面招待客人。
凤姐可知道,这一出,则是向所有亲眷表明,凤姐得到了婆婆信赖,正式开始襄助婆婆打理荣府家务了,从今儿起,凤姐就成了真正荣府少主母了。
要知道凤姐嫁进来小半年了,她也是百般努力,千般讨好,始终难得婆婆认可。她只道自己要望穿秋水难如愿了,不想机会却忽如其来。
婆媳姑嫂是天敌,迎春一项对自己淡淡的以礼相待,不及探春宝玉贾珏三个小的亲厚,不想关键时刻竟然这样帮自己,直叫凤姐心中感激涕零。惊喜交加之下,凤姐眉眼含笑,一颗心肝乐呼呼荡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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