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死在二月二十夜里子时, 已经桃花初绽早春, 竟然飘飘洒洒下起了桃花雪, 及至天亮, 存雪竟然淹没了脚背,整个贾府室内室外混为一体, 一片白茫茫的凄凉景象, 让人不忍观瞧。
可怜贾珠脚下无子, 头上两层老人, 不能正厅发丧, 按规矩脚下无子属于夭亡,应当当日移丧庙宇停灵。
王夫人悲痛欲绝,追打李纨,李纨直嚷嚷要随贾珠同死。
贾母想起贾珠临死之言,喝令人等制服了疯癫王氏,请太医过府请脉,李纨已有三月身孕。
这个喜讯虽然不是时候,总算让贾母老怀稍稍宽慰。
贾母是含悲忍痛,亲自张罗请来族里一众长老并族长贾珍, 将李纨怀孕之事晓谕众人:“珠儿媳妇刚刚被诊出三月身孕,遗腹子也是子,珠哥儿也算脚下有人了, 我的意思, 让珠儿就在他自己居所停灵开吊发丧。还望各位叔伯们玉成, 老身感激不尽。”
贾母发话, 岂有不睬之理。族长贾珍与一众族老商议决定,允许贾珠在他自己居所东跨院停灵开吊。
贾母年迈,多年不理家务了。王夫人中年丧子,痛断肝肠,数次晕厥。李纨身怀有孕,一心只要同死,俱都不能理事。唯一剩下这些年深居简出养病张氏,临危受命,出头露面张罗起来。
张氏将近四年不理事,府中旧日执事媳妇,新旧更替了不少,搁置降级者众,一应大小执事媳妇,凡跟张氏沾边者,这些年都被王氏以各种借口铲除殆尽,唯有贾府盘踞多年的老人尚在,只是这些人这些年跟二房王氏沆瀣一气,共同掏摸大房公中银钱,难免怠慢差事,想将张氏拿下,等待王氏回来。
特别赖大两口子一贯跟王氏狼狈为奸,王氏大捞昧心财,他们也顺手捞了不少,如今张氏乃是贾府正主子,岂容他们顺手牵羊,昧心发财。这样就势必是挡了他们财路。听闻张氏出面打理家务,顿时警觉撼动了他们利益,不免暗中联络,授意亲信,届时故意拖拉懈怠,让张氏出丑,不得不自动放弃管家权。
赖大跟心腹原话是:“二太太宽厚仁慈,只有二太太掌家,我们才能大家发财!”
且说死了长子贾珠,贾政一夜之间鬓生白发,心情灰败至极,堂堂男子,泪水不干,直差没有嚎啕出声,根本不能理事。
贾赦见兄弟如此悲伤,此前一点怨怼早飞到天外去了,只得收拾心情,出面奏请钦天监,择定了二十二日正是吉日。
贾府贾母与贾赦贾珍商议决定,就在二十二日发丧开吊。棺木等外务外头的事物自有贾赦贾珍贾琏三个爷们分头打理,内务就靠张氏一人操办。
虽说贾珠乃是黑发人,不宜大四铺排,无奈贾府树大根深,盘踞京都历时三代百余年,亲朋故旧不在少数。
张氏思忖着,自己虽然管家不在话下,只是仓促上手,难防有人使坏,明日一个不好,就会出纰漏,为了自己面子,也为了贾府将来,自己明日必须万无一失,否则这贾府再给王氏折腾几年,非折腾空了不可。
为了稳妥起见,二十一日一早,张氏重出江湖头一日,卯正十分,张氏便带着迎春,何嫂子坐镇议事厅,召集府中上至大管家赖大,下至各房丫头一体训话。
一顿开场白过后,张氏吩咐何嫂子按照花名册一一点名。
张氏按着人头,亲自分配差事,这都是作业规划好了,大家子自有定例,张氏将她们分班排组,自管一行,各自当差,不予混淆。
大者四十人一组,少者四人六人一组,按照贾府巡夜老规矩,每组分成两班轮换,相互策应,务必万无一失。
最后,张氏亲自宣布奖惩规矩,便遣散众人,叫他们各司其职,要求他们一切准备事宜,必须在晚饭前教令验收,误卯家法伺候。
下面的做事的仆妇尚好,坏在王氏一手提拔各色小头目,她们跟了王氏三四年,吃了不少好处,那心早就偏了,又被赖大鼓动,只觉得张氏是来断大家财路,又欺负张氏一贯柔弱温煦,把她那话根本不放在心里,三三两两暗送递眼波,会心阴笑,有心要跟张氏别劲儿,试一试身手。
及至晚班点卯前查验,许多事情不尽人意,张氏毫不犹豫,责令当事人重新来做,其余人等一体等候,惹得一体有心人怨声鼎沸。
张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隐忍不发,并不纷争。那些吵嚷之人越发得意了,沾沾自喜,以为不用三天就能挤兑得张氏走路了。
只等最后一组验收完工,万事妥帖,张氏再次召集所有人等,集体训话。只是,这一回语气便不客气了。
且说张氏在大厅坐定,喝了口茶,滋润喉咙,一声问:“何嫂子,现在什么时辰?”
何嫂子郑重看眼钟表:“回太太,亥时正。”
张氏突兀一笑:“哈,这可真是新鲜哈,堂堂荣国府荣华百年之老宅,大家都是府中久经历练老人,办事情都是办老了的老手了。有些还是亲历过国公爷的大事之人,怎么在一个晚辈丧礼上这般手脚忙乱不堪,戌时交接的事情,竟然延误至亥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却是何故?”
下面一体人等,有的是故意懒怠看戏的,有的是一贯嘴笨的,总之一个个闭口不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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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信错你们,还是你们一个个都活回去了?”
张氏说着话,双眸缓缓扫视大厅,她眸光清冷犀利,大厅内所有人等都觉得张氏在自己脸上有所停留,心怀鬼胎者,便搭了眼皮。
心底私者更是静默无言,这些人哪怕只是底层人士,却是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知道这话针对何人。
张氏见状,复一笑:“嗯,我知道了,长期懈怠懒散,难免手生,我也不想一棒子就定人生死。今日延误一个时辰上夜,权当演练了,我暂且不怪大家。从此刻起,我们书面行文,各人具保,各负其责。等下我让林之孝家里再把作息时间,奖惩条例宣讲一遍,各人仔细聍听,好生记牢。明日一早开吊,各行其责,再若出错,决不轻饶。”
一时间大家散去不提。
是夜,张氏这屋里生出来的根芽就起了作用了,张福的妹子,亦即何嫂子姑妹子许给了钱家里,钱家在贾府也有几辈子老人了,祖祖辈辈管着府里的库房钥匙,是一个肥缺,也是紧要部门,明日要晒张氏,库房重地出错也是一个法子。赖大心腹就有这钱家老大,叫做钱柜。
钱家大婶子就是赵国基的妹子,赵姨娘的姐姐。她姐姐得了这个消息,悄悄来跟赵姨娘商议拿主意,说是赖大家里,周瑞家里私下联络,要晒大房台子,到时候还会起哄王氏出来借机发难。问赵姨娘,这事儿做不做得。
赵姨娘因为王氏屡屡下杀手恨得王氏要死,她又是唯恐天下不乱性子。再者,赵姨娘也会看人,她以为张氏掌家她们母子们更容易讨生活。她宁愿讨好张氏也不愿意讨好王氏。遂私下吩咐她姐姐一番。
结果,这个消息很快通过李富贵家里传到张氏耳中。张氏心有成竹,一番布置,按下不表了。
翌日五更点卯,张氏早早驾临议事厅。
迎春因为嫡母体弱,答应了嫡母提议,故而早早起床会同母亲,陪同母亲来至议事厅,意在帮忙嫡母长一双眼睛。且这迎春可是知道王氏心腹之人有哪些,一双眼睛盯着这些人仔细瞧着。
她站在张氏身边,看得明白,只见下面人等,首先不见赖大家里,要知道这府里赖大家里是总管,她不来,会让很多人见风使舵,跟着懈怠。另外二婶手下几位得力干将一体不见了。
迎春暗暗皱眉,忧心不已,看来母亲这回差事不轻松。不由咳嗽一声,伸手在母亲后背一画。
张氏却稳稳坐着,回给迎春安心一笑。
你道张氏因何稳坐钓鱼台呢?
却原来这张氏虽然身子弱些,却性格刚毅,胸有谋略。当初得了迎春透露先机,她便警觉这是一个平稳收回权利的好时机。
话说回来,这也是王氏确乎捞得忒明显了,难怪人家张氏利用他儿子葬礼。
腊月间迎来送往,府中各种忙碌,王氏因为元春之故,这几年不遗余力跟各王府宗室结交,一道年节忙得不亦乐乎。
四大家族除了王家薛家她惠顾尤佳,再就是对娇客林姑爷特特对待,这也是人家林姑爷年年用车队上京送年礼之故。就是贾母后家史家,她也有所怠慢。这也有个缘故,贾母本就对侄子有心病,看在眼里,也不露声色,纵得王氏越发胆大了。
贾母娘家也敢怠慢,张氏娘家张翰林家就更不消说了。王氏对张家这房贾府正经亲戚,是略略也不睬了。
张氏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回禀贾母,直说王氏劳累忙碌,自己张罗娘家之事自己操办,左不过自己无所事事。
贾母知道个中猫腻,因为元春之故遂也不多言,张氏言之有理,她边顺水推舟了。
张氏便自己打理娘家年礼,以及新近结交的清贵门户,礼尚往来,无一缺漏,其乐融融。
当然,这是所眼一看,明面上的事情。暗地里张氏却利用这一忙碌之际,着令手下四大陪房暗中召集训练自己心腹人手,以备自己复出夺权,一击而中。
张氏名下八户陪房,四个陪嫁丫头也都嫁给了贾府奴才,成功渗透进了贾府大根系之中。其中有个佼佼者就是嫁给了贾赦长随,如今很有出息的林之孝,她闺名银翘,如今人称林之孝家里。
说起来,这林之孝两口子当初得宠于凤姐,也是贾琏功劳。凤姐若是活到王夫人岁数,只怕林之孝两口子会越过赖大一家子也说不定。
除了这些在府里原本得用之人,何嫂子另行从张氏铺面里,庄子上筛选十名男丁,十名媳妇,又从户下人子女中遴选了十名男童,十名小丫头,这其中有会当差的只是目下不显眼,也有生手,张氏勒令何嫂子监督查验,让他们父子,母女,姐妹,相互教导,等待时机,顶漏补缺。
故而,眼下对于赖大家里暗中刁难,张氏是求之不得,只等他们冒出头来,一棒子给他们敲掉了。
怪只怪张氏做事甚是机密,迎春不得而知,只为这事儿替嫡母担心一夜。
回头再说张氏携带迎春驾临议事厅,吩咐何嫂子按名册点名签押,头一个赖大家里就着人来请假,说是昨夜晚下雪路滑不仔细摔了一跤扭了脚筋,走不得了。
剩下执事媳妇便有五位请了病假,张氏细看他们的分管事物,一个个都是紧要部门,差一环无能人操办就会混乱不堪。张氏合上名册,问其病因,不是头疼就是吃坏了肚子。剩下又有两个迟到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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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下面奴才多是最底层老人,齐齐一堂,一个不少。
张氏拿眼一看,请假迟到之人都是王氏心腹,其中姗姗来迟者就有周瑞家里。她是府中负责照管女眷进出车驾的管事,这些人跟各家主子关系密切,有最是难伺候一群人,是个顶顶重要场所。
王氏总共有四房陪房,分别是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她们都是跟王氏差不多岁数的老人儿,当时跟过来是一色水嫩小媳妇,年岁并不比王氏大,是王家老太太有心替王氏培养得力帮手。
周瑞家里身份更特别些,她是王氏的二等陪嫁丫头,本来有些心思在姑爷身上,后来看着王夫人身边几朵梅下场太惨,熄了心思,由王氏做主嫁给了家生子儿周瑞,成了王氏最最得力心腹。
所以,在王氏一众臂膀之中,周瑞家里在府中最是得脸,平日里眼高于顶,除了赖大家里她是谁也不睬,就是二管家林之孝家里也不在她眼里。她又口舌伶俐,最会巴结当权主子,贾母夜深喜爱她。
张氏偏故意问她:“周嫂子是办事老人了,侄儿大事,缘何竟然迟了?难道在嫂子心里,小主子不在你眼里呢?”
周瑞家里道:“原是我们太太太过悲哀,奴婢昨个陪伴太太一夜,今儿就……”
张氏原本马上将她拔出,一听她拿王氏说话,知道这是个套儿。遂面露戚容,一点头:“唉,这话也在理儿,你们太太身边委实也离不得人,不如周嫂子你就别领差事了,对牌交与别人,你专心去陪陪二婶罢,候二婶好些了嫂子再来听差,可好?”
周瑞家里闻言顿时慌了,眼下这个差事可是肥差,不仅可以自己出门二五二六冒充主子,驱马坐车,还可以插空子租赁与人收受好处。
再者,每年的修缮费用,车帘子,布幔子新旧更替,又是一大笔银钱,他们两口子内外配合如鱼得水,银子哗哗只淌,如何舍得脱手。闻言急忙跪下表白:“奴婢虽是二太太陪嫁之人,目下却在府里当差,如今既是大太太主事,一切听从当家太太,岂能任凭心情使性子呢。”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有一份委曲求全之意。
张氏微笑点头:“我就说周嫂子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因小失大,很好。”
周瑞家里忍气回队,眼眸请冷冷的心下冷笑,下马威是吧,等着瞧吧。
既然饶了周瑞家里,来喜家里也是因为开解王氏起得迟了,只有一并饶了。
再者,这周瑞家里来喜家里虽则迟了,却也来了。比那些干脆撂挑子者好多了,张氏便决定放她们过去,以观后效。一笑言道:“既是这般,且当差去,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明日再若迟到,决不轻饶。”
随即分派令牌,开口点将:“林之孝家里,你顶替赖大家里缺,总管各处巡视,上传下达,又偷懒的,懈怠的,擅离职守的,随时报备我听,严家惩处,切勿出现纰漏。”
林之孝家里答应一声,接了令签。
张氏紧着点了自己四个陪嫁丫头,张全家里,李富贵家里,王平家里,朱顺家里,秦三家里等五人,顶上请假执事之位,分管紧要的之处,茶水间,大厨房,来吊亲戚家茶水供给,席面茶饭供给,再有顶顶重要之处灵前上香等事宜。
迎春当初见过凤姐的风采,今日又见嫡母风范,只有暗暗佩服的份儿。特别是嫡母临危不乱,派兵点将,瞬间将瘫痪的支架扶起来的本事,更令迎春钦慕不已。
同时,迎春看着这些贮备人等,心中明白了培养亲信之重要。
一个上午过去,各处情况正常,张氏稍稍松口气。
不料午饭时刻,林之孝家里匆匆来报,周瑞家里车马出了事故,按照分管,周瑞家里带领四十个人分管招待来客仆从,诸如车夫长随等人的茶饭,结果,不是茶水冰凉,就是碗碟不够,客人上桌坐了半天,前头菜碟子都冷透了,后面菜肴还不见踪影。
这些人平日在府里也是人五人六的,如何受的这般怠慢,就嚷嚷起来。
张氏便问:“可知问题出在哪里,是茶水间,还是厨房,还是库房,还是传递之人故意怠慢?”
林之孝家里道:“出在招待传递之人身上。”
张氏便问:“这两处分管者是谁?”
林之孝家里苦笑道:“还能是谁,周瑞家里,来喜家里呗,还不是一早受了太太气,如今使性子撒气呢!”
张氏便道:“张树家里,王山家里,你们跟着林之孝家里去顶缺,告诉下面人等,若是要学他们主子尽管学,我有的是人手顶上去。”
回头又对林之孝家里道:“你亲自送她们去当班顶缺,再跟客人好生解释赔礼一番,直到客人满意为止。还有,倘若周瑞家里来喜家里两个回来了,你收了她们对牌,告诉她们爱跟哪儿待着,便去哪儿待着。让若不服,让她们来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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