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心头一跳, 叹道:“那又何必今年非下场呢!”
言罢, 张氏对着迎春苦笑:“看我, 一厢情愿, 我只说叫他歇息几日,你二婶看我的眼神就有仇了。”
迎春低声道:“我也跟大嫂子底下说了, 叫她着意大哥哥身子, 这般瘦弱, 肯定身上有什么病症, 只是……”
张氏看着迎春:“又是你二婶?”
迎春黯然点头道:“是我连累大嫂子, 又挨了二婶一通骂。”
想起王氏油盐不进,张氏摇头不已:“这个女人真是魔怔了,她就那么稀罕那一册诰命?”
张氏说此话也是不腰疼,张氏二品诰命,出门应酬,除了极少数年纪老迈者和宗室王公,一色都是别人给她行礼。王氏却只是七品淑人,芝麻绿豆一般,见人就弯腰。挺一个屋檐下的妯娌, 这叫她如何能服气?此时此刻,谁人敢出头说一句,叫贾珠等两年再下场, 无异要了她的命了。
母女一阵沉默, 张氏自言自语:“是不是我也不该逼你二哥哥?”
迎春抿嘴笑:“二哥哥从小被老太太搂在怀里, 母亲才管他几年呢, 就逼紧了。且二哥哥那身子牛犊子似的,三天三夜不睡觉,照样鲜活蹦跶。”
张氏眉开眼笑:“我儿意思叫你二哥哥继续上学读书?”
迎春笑盈盈点头:“这是当然咯!”
张氏闻言心下大喜,这话在迎春嘴里说出来,听在张氏耳中就成了贾琏偿命表岁的预言了,活着就有希望,张氏笑意儿染红了脸颊直达心底。整个人神采奕奕,满足又欢喜。
迎春脸上也笑着,心中却在回忆当初魂寄大观园所见败象,她那时候匆匆寻找宝玉,亲眼看见贾赦、贾政、贾琏三人披枷带锁,贾府一片狼藉,并无以人伸手搭救。
在迎春心里,贾琏只要跟贾珠一般考中举人就有希望了,到时候他同年同学一大车,贾家纵然失去了王子腾,一旦有事,至少有人通风报信,帮着说话。所谓人在人情在,而非众口一词落井下石。
迎春知道,贾琏前生很多事情,或者说所有跟坏沾边的事,几乎都是奉了贾赦之命,邢夫人自己不生又不贤,别人的孩子不心疼,对贾赦除了一味讨好嗦摆,以求自己锦衣玉食,稳坐夫人。从来不兴劝诫一句半句,生生把具有好人品质的贾琏也陷进去了。
这一世则不同,张氏尚在,张氏可以规劝贾赦,可以教导贾琏,张家的势力可以庇护贾琏,至少,张舅舅是天子近臣,可是随时掌握朝廷风向标。
至少,有了张家势力,贾府可以不似前世,家里死了女儿,却因为王子腾失势,无处探听她是如何死了。
回想这一切,迎春眼眸不由灼灼生辉。兄长贾琏较之前生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前世此刻,贾琏已经跟着贾珍贾赦学得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了。
当然,在迎春心里,大观园是她前生一个美好的梦幻。只是她却不知道,她悲剧的根源,除了她自身懦弱,很大一部分源自大观园的修建。
元春的封妃省亲,就是贾家子弟穷凶极恶骄奢淫逸的根源。也是贾府衰败根源。
当然,这一切不是迎春这个脑袋能够参透。
张氏见迎春半天不语,脸上事儿喜色事儿凄凉,心中大惊,不知道迎春又有什么新的火花思绪闪现。忙着摩挲迎春额头:“迎丫头?好好的,怎么了?”
迎春惊醒,愣一愣方才警觉自己岔神了。笑一笑,忽然放低声音道:“我在想昨日那个梦。”
张氏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她是既高兴迎春有着一份先知能力,又最怕听这话,或者说她怕听噩耗,心中却又猫爪爪的想知道:“甚,甚么梦?”
迎春迟疑不语。
张氏心下更急,催促道:“说呀,这丫头?”
迎春挥退左右,附耳密语:“前些日子云妹妹跟着我,夜半也不知道怎么的,似乎就看见云妹妹通身孝,却还在笑吟吟的,我就吓醒了。这几日一直心里不自在,方才突又想起来了,就......”
迎春说着话皱起眉头,纠结的看张氏一声叹息:“母亲,我总是做这些梦,如何是好呢。”
张氏搂了迎春摩挲:“没事儿,不怕啊,别人想要这分先知尚不能呢,这是我儿的福分。”
迎春在张氏怀里乖巧点头:“嗯,母亲如此说,我听母亲就是。”
张氏却叹气道:“这个梦落在谁身上呢!”
母女们沉默叹息一阵,迎春当然不敢说破湘云自幼孤苦真像,慢慢转移话题,说起贾珏的可爱天真与聪慧。
翌日,十六早起,史家大奶奶心急火燎来了贾府,她是来向贾母托付湘云的,原来江南传来消息,史家大爷感染瘟疫。
当时张氏王氏以及迎春正在贾母房里伺候早餐,张氏闻言心头一震,不自觉看眼迎春,母女相视无言,脸上是一片凄苦之色。
一时间,整个上房一阵缄默。
贾母眼里含泪:“去吧,好好去,好好回来,云丫头你放心,有我呢。”
迎春知道大人间有话要说,起身接过湘云手:“到跟二姐姐房里玩儿可好?”
湘云幼儿不知厄运至,笑眯眯点头:“好的,二哥哥也去吧。”
宝玉也是糊涂虫,一早猴急了,只是被奶娘捉住不得动弹,闻听湘云召唤,忙忙吃完了碗中米粒儿。口也不及漱一漱,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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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非常时刻,迎春带领所有弟妹,连同李纨,到了葳莛轩。
李纨面色很难看,迎春心情很沉重,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与她才好。
湘云母亲史家大奶奶当天就动身赶路,贾母张氏王氏乃至东府尤氏,别无他法,只得倾其所有,将府中所有相关药材,尽数装箱,随着是大奶奶上路。
明知其京中有良医,可是这样送命之行,谁人敢去呢,再多银钱也不及命重要。
贾府阖府怀着悲壮心怀送史家大奶奶起程。史家大奶奶临行搂着湘云生离死别一般哽咽难语。最后将湘云递给贾母,深深福下身去:“劳乏姑母是侄儿媳妇不孝了。”
贾母张氏王氏尤氏,一个个眼中禽泪,不知道如何说法才好。贾母强忍悲痛之情,强颜欢笑,一再叮咛史家打大奶奶:“速去速回。”
大家心中都明白,只怕史家大奶奶是有去无回了。瘟疫可是要命的病症,就连史家大爷亲兄弟也不肯出京救助,其凶险可想而知,这次送行无异送死。
贾母也曾话里话外叫她以湘云为重,只是史家大奶奶根本听不进人劝,执意要夫妻一体共同进退,奈何!
史家大奶奶这一走,贾母所有女眷尤其是贾母张氏与迎春三人关心最甚,贾母是骨肉相亲,史家大爷是她亲弟弟的长子,怎能不牵挂。
张氏迎春却是因为知晓她们这次在劫难逃而难过。瘟疫自古以来死亡率十之八九,整个村庄鸡犬不留着比比皆是。只是,大家根本使不上力,唯有祈求神灵护佑了。
就这样人心惶惶过了一月,十月中旬,史家二爷亲自来报,说道自己兄长,史家大爷殁了。
贾母闻言大哭了一场,张氏王氏李纨迎春等合理规劝,好歹劝住了。贾母稍稍平复,问及史家大爷后事。史家二爷史鼐言说却说因为感染瘟疫,京都关闭了九门,不许外面人员入城,更不许棺木进城。朝廷更有明文通令,所有染病者一律就地火化。所以,不但史家大爷不能归葬祖坟,就连史家大奶奶也不许回京了。
贾母哭了一场方好些,二爷史鼐便吞吞吐吐说起大爷身上爵位来。
贾母当即就责骂起来:“你哥哥一死致命,你不乐意看顾,叫你嫂嫂一个弱智女流千里奔波,如今你哥哥尸骨未寒你就来提说爵位,倒底哈有没有心呢?我今儿告诉你,你想也别想,湘云不能承继爵位,可以留给她将来子嗣承继。”
当然贾母这是气话,史家三兄弟呢,老三史鼎最有父风,子承父业镇守边疆,老大湘云之父袭了爵位,在家坐镇者就是运气才具都不如兄弟的老二史鼐,他虽不才,岁数摆着,这爵位理所当然应该顺延到他身上。
不过他有个能干弟弟史鼎比着,这两口子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了,生怕朝廷一勾画把爵位给了弟弟,所以先来姑母面前探听风声。
不料得了贾母当今恼了,一通话叫史家二爷哑口无言,冷汗直滴。贾母还要怒气不息:“哼,怪得你哥哥生死交关你们袖手旁观,原来等着今天呢?”
这可话就是诛心说了。
史家二爷有此心也不敢领受,跪地就哭起来:“姑母,侄儿胆怯是有,您骂我不顾兄弟手足,不如大嫂扫女流之辈果敢,侄儿都认下,只您说这条,侄儿宁死不敢认。姑母,大哥是您侄儿他出事您心疼,难道侄儿就不是?母亲喜欢兄长文才出众,父亲喜爱弟弟兵法韬略,只有侄儿文不成武,父母在世不喜欢,您也偏心,希望侄儿无下场呢?”
言罢伏地大哭不止。
贾母闻言伤心不已,慢慢转回来了,搂着二侄儿哭了一场:“我可怜的儿啊。”
这一搂就是姑侄和谐了。只是二爷至此心里对姑母嫂嫂侄女儿都扎了刺了,一辈子在心里,是扎着疼,拔了也疼。
史家大爷尸骨虽未回京,史家二爷却在侯府设了灵堂,就在京中开祭。三岁的湘云的尚且不知道家中变故,父亲亡故,被贾母替她换上一身重孝还笑嘻嘻逗趣贾母开心,只把贾母哭得肝肠寸断。
湘云母亲不能返京,湘云便寄居在贾府,只因她是客居自然能戴孝,且他也不懂,她心里记挂着爹娘都在江南,年底就回了。
贾母吩咐给湘云换下了大红衣衫,一律素色穿戴,只在发髻上扎上了白头绳。
湘云稚子不知丧父,照样乐天悠悠,与宝玉探春贾珏玩得不亦可乎,贾母自然交代她兄弟姐妹们都要让着湘云,湘云又是个开朗的,一众表姐妹们感情越发亲厚。
湘云住在葳莛轩中,迎春居长,又怜惜她少年失沽,一应起居事宜迎春无不亲自照料,生恐婆子丫头稍有懈怠。湘云除了宝玉这个好玩伴,最亲近者便是迎春,只把迎春当成亲姐姐一般。
这事儿对于湘云迎春都是个变数,只是好坏就不得而知了。
转眼寒冬来临,腊月天气,京都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皓白世界。京都九门复再开启,史家大奶奶也在此刻,冒着寒风大雪押运夫君棺木抵京。整儿人只能用形容枯槁来形容了。
只因史家大爷有同僚因为家中快马传递京都灵药保住了性命,而史家二爷身为男儿,却对兄长冷漠以待,不肯涉险救助,以致史家大爷延误了病情丧命。是故,史家大奶奶心中怀了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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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史家已经发丧开吊的事实,史家大奶奶俱不认同,返京之日便在府中铺排,再次发丧开吊。
史家二爷原本对长兄有愧,敢怒不敢言,史家便死一人办了两回丧事。
贾母虽然同情大侄儿媳妇,以为不吉利,只是大孩子儿媳妇孤儿寡母,侄子们做事不地道,这话压在贾母心里,只不好出得口。
史湘云母亲回京,她方知道爹爹殁了。只是小孩子家家还不知道没有父亲的利害关系,也没多少悲哀。只是湘云很孝顺母亲,每每母亲啼哭,她便啼哭,只比母亲还要悲伤,常常惹得来吊之人满堂哭啼。
棺木只停足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出灵发引。这一番隆重也不必细说了。
这一个年节不说史家在悲哀中度过,就是贾家东西两府也没大肆庆贺。为主是贾母面上懒懒的,连累得阖府除了大面上的应酬,大家也都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史家不比贾府,史家老侯爷不见溶于本族,在京都自立一脉,祖坟就在京郊,大奶奶随着棺木入葬之日,便闭门守孝,整日啼哭,哀痛欲绝。后来慢慢平复哭得少了,也是终日茹素,沉默寡言,不出三月,更加枯瘦如柴,整个人干扁,如同薄纸一片儿,风吹吹就能飞了。
湘云乏人照顾,也是一般,黄皮寡瘦,眼大窟窿。
贾母见了心痛难忍,责骂史家大奶奶一顿:“大侄儿死了你伤心难过,记不得自己身为母亲,想要一死了之殉夫君,难道也要湘云陪葬么?你让夫君绝嗣,连个祭扫的后代也没有,算得哪一门夫妻情深?”
史家大奶奶最终嚎哭一场,同意将湘云交给贾母带回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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