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紧藏身与名。
——唐李白《侠客行》部分
夜还不算太深,却黑的古怪。
芒种节气将近。正值初夏时分,昼长宵短。
今晚虽说天边挂月,可在这庞然巨兽般城市的东部边缘,处处显着格外晦暗。
一条糟糕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两旁路灯忽暗忽明,仔细一看,不亮的倒比亮着的还要多些。
吴楼庄村民陶老三,披着件差不多穿了十年的灰色夹克。手中拎一袋刚才没吃完,特意让小酒馆老板娘给他打包的几两猪头肉,晃晃悠悠地走在零星的路灯下。
记得自他还年轻时候起,这条路的灯就从来没有全部亮起来过。后来又经过几次修缮,倒是给灯光修得越来越黯淡了。
方才的酒场比平日里结束的要稍早一些。
昨天便张罗着请客的把兄弟刘老二看上去有些心事,很快就醉倒了。
即将散场时,同桌的一个小哥儿们拍着胸脯说要开车送陶三哥回家。
当哥的自然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毕竟酒后不能开车嘛。
京城东郊最后留下的这几个城边村本就相隔不远。至于那拍胸脯的小兄弟,多半也只是表个姿态罢了。主要目的还是顺带提醒一下大家——他刚刚买了辆新车。
三五里的路程不值得叫出租,走几步回家权当作消消食了。
老陶今天没有喝好,总觉得还差着那么点儿。
他瞄了眼手里的猪头肉,到家之后刚好还可以再独酌几杯。昨天中午拧开的那瓶二锅头,至少还有一半在瓶子里存着呢。
一阵风吹过,老陶缩了缩脖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一大片树林旁。
这片被人称作“东桃园”的树林他很熟悉。
毕竟土生土长,连通两个城边村之间的道路,多年来他步行经过的次数即使没有一千,也足够八百。
“站似一棵松,卧似一张弓,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老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哼歌是为了什么?在这个有点儿过份黑暗的夜晚,哼歌当然是为了壮壮胆气。酒没喝好,搞得整个人都有些神经质了,他忍不住暗暗笑话起自己。
年逾五十、一无建树。但老陶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并无太多抱怨。
虽偶有拮据,不过凭着祖辈在村子里给他留下的七八间平房,打了隔断后出租给十多个“北漂”的收入,一年到头总可以混个衣食无忧。
即便和老哥儿几个日日买醉,还是能结余一些给他那在市区租房单住,收入不菲却常常入不敷出的女儿零花。
更何况,整村拆迁也就是最近两三年间的事情。然后再过几年,等岁数上了六十,每月至少还会有上千块的补贴,安享个晚年自然不成问题。
想到这儿,老陶劝说自己放松心情,也不再哼歌,捏紧手中塑料袋,加快了脚步。
他现在只想早几分钟回到自己独居的那半边屋子里,就着手里的猪头肉,喝光昨天剩下的四两白酒,然后再美美睡上一觉。
拐过前面那个弯,再经过一座被本地人唤作“老道口”的废弃铁道桥洞,然后右转走个八九百米,就是老陶生活了大几十年的村子“吴楼庄”。
这些年,他亲眼看到那巨兽般的城市,一步步逼近。眼瞅着就要把这些封存了他所有过往和回忆的村落一口吞没……
当然,这件事情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值得期待。
拆迁总是会带来财富,财富又会带来纷争。
自从五年前老婆和他离婚。三年前他们的独女从某所不太知名的本科院校毕业,居然找了个让街坊四邻都羡慕不已的工作之后,老陶就觉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担心的事情了。
但今晚的夜色实在太黑,黑得让他一阵阵心神不宁。
路上的行人也格外稀少,走了这么半天连一个其他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老陶犯起嘀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周一,下午十点零六分——心头又有些释然。
“礼拜一、买卖稀”嘛。似乎每个星期一,即便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也会比平日里的行人要少一些。
可是,当老陶靠近那座他一个月至少要经过十多回、墙角边还留有上周四他醉酒后呕吐的痕迹、被人称做“老道口”的桥洞时,事情开始变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他听到了一声呜咽——仿佛有只正要被宰掉的羊羔,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压抑已久的绝望悲鸣……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老陶相信自己绝不会听错,因为他刚好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这呜咽声又太过凄惨,让老陶的酒意都一下子消散不见。
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刚才灌到胃里的酒精全部化作冷汗,瞬间濡湿了后背。
鬼使神差般,老陶紧紧捏住掌心里的猪头肉,轻手轻脚地摸向那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黑沉沉的桥洞。
桥下的照明灯早已经坏掉。但在洞口另一侧,还有盏昏暗的路灯尚且完好。泛黄的灯光,刚好可以影影绰绰地照亮着桥洞的一角。
地上躺了个应该是位成年男子的“物体”。从他头部流出的血液,在泥辙和碎石间勾画出好大一片暗痕。
旁边还有三个人。其中的女人,正是刚才发出呜咽声的那只羔羊。
至于另外两位,乍看起来也并不像人类。昏黄的灯光映在他们身上,黑影重重,透着种说不出的凶狠和邪恶。
老陶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还是被他们脸上的恶意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一个黑影一手揪住女人的头发,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他没料到这女人居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向着老陶所在的地方拖了过来。
“又来了个羊牯呢。”拖着女人的黑影说道。
“是啊。”另一个黑影回答。
恐惧攫住了躲藏在桥洞旁的老陶。他刚想要大声呼救着远远逃离,就被正靠近这黑影身上那股诡异的血腥味震慑到完全动弹不得!喉咙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清醒着陷入噩梦之中,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自从前些年离婚后,老陶的闲暇时间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
无聊的时候,他在一个小业务员的兜售下,买了个叫作“评书机”的玩意儿。前前后后也听了好几部诸如《三侠剑》、《雍正剑侠图》、《洪武侠客图》、《白眉大侠》之类内容大同小异的长篇评书。
时运不济,终于在今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书中所言的——“一阵杀气袭来!”
这种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恶徒,难道不是只在故事中才会出现吗?
从未有过的荒谬感涌上心头——绝不止是因为太过惊骇,一定还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的身体在此时此刻根本无法听从自己大脑的驱使!
老陶预感到,他今天肯定是要死在这儿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一道年轻的声音划破铅块般沉闷阴暗的氛围。
黑影们骤然回头!
濒临窒息的老陶,觉得自己慢慢又活了过来。
一个穿着件月白色长袖t恤的高瘦青年出现在铁道桥洞入口处。
橙黄的光投射到他背后,勾勒出淡淡金边。
没有人回答。白t恤的年轻人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迤迤然走了过来。
看到他居然还可以行动自如,拖着女人的黑影似乎有些惊讶。
只听一声低吼:“老四,赶紧去干了他!”
另一个黑影跨步上前,手中亮出根三尺长短、粗如儿臂的铁棍,朝着白衣青年头上横扫而至——
这一进一击,动如行云流水,势若奔雷追电!仿佛转眼间就可以把目标的脑浆子都打爆出来!
对方亦只是斜斜跨出一步。
仿佛两个人不经意的一次擦肩而过,却刚好让这凶狠的一棍彻底落空。
身形交错之间,他的右手自裤子口袋里轻巧地拔出——
暗光一闪——持棍男人从后颈到咽喉已经被完全洞穿——动脉血向前激烈地喷出………年轻人迅速收回的指掌上,未曾沾到一丝血迹。
铁棍坠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没有机会发出惨呼,此人的生机在这一刹那被完全断绝。
抓着女人的黑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他松开捂住女人嘴巴的右手,左手像抛掉一小袋垃圾般将她轻松甩飞出丈许,撞在了桥洞旁的水泥壁上。
可怜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让相隔不远的老陶揪心她是不是还活着。
看到这一幕,白衣人似乎被激怒了,口中咒骂一句,朝着黑影昂首走来。
黑影动若脱兔,右手一缩,一根稍稍短小些的铁棍便出现在他掌中。
还是跃步上前,一棍打头,却比刚才的同党更快了几分!
白衣青年看起来依旧是漫步而行,但在铁棍就要击中他脑袋的那一刹,鬼魅般地闪身到了黑影的右后方。
恍惚间,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朵柳絮,随着对手这猛烈一击带起的急风,悄然飘落无踪。
暗光又是一闪——黑影陡然停住所有的动作!随即一头向地面栽去。
同样没有任何惨叫声发出,躲在暗处的老陶却不由自主地感到遍体轻松起来。好像有个透明罩子从他身上被人一下子拿走,又好似在“鬼压身”的梦魇中有人将他用力摇醒。
从地面上流淌着的血量可以判断,第二个歹人的喉咙被切开得也很彻底。
年轻人蹲下身,在倒地凶徒的衣服上擦拭了几下手中的东西。那应该是一把匕首吧?
微弱的灯光下,老陶一直没办法瞧清楚他的面容。只是觉得在黑暗中,那对眼睛亮得出奇。
擦干净手中兵器,躲开地面上的血迹,年轻人快步走到一开始就倒在地上的那个成年男子身旁。蹲下身后,伸出食中两指,用手指背面飞快地在他颈部一贴,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血流得到处都是……
迈着舞蹈般轻盈灵活的步伐,白衣青年又走到颠仆于水泥壁间的女人身边,用同样手法触碰了一下她的脖颈。
直到这个时候,老陶才注意到地上的女人穿着件淡红色裙子,露出的两条腿,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白白生生。
年轻人站起身,向着“老道口”这一侧走来。
老陶依然无法看清他的样貌,但是能察觉到此人身量很高,还有些瘦削。
眼见对方靠近,老陶慌忙低下头,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灭口了!乱糟糟的脑海里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脖子一下子被切断,总比脑袋让人打成个烂西瓜要更好受点儿吧……
这一切当然没有发生。越过老陶几步之后,年轻人开口说话了。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一点儿地方口音,也不带丝毫京腔。
“先打急救电话再报警,那个女人还活着。”
老陶喉咙抽动了一下。他慌忙扔掉那袋不知为何还攥在自己掌中的猪头肉,胡乱地在身上翻找起手机。
当他掏出电话,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那白t恤、高个子的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道为何,终于松了口气的老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再跟刘老二他们几个聚一块儿喝酒,今天这件事足够他吹俩仨月的了!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