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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四章 空心树
    王夫南提出让许稷任西北行营供军使的同时,一众金吾卫也急匆匆奔去御史台捕人,见他不在台院,又奔去政事堂。

    旬假晚上,政事堂内冷冷清清。李国老已经走了,只剩赵相公与练绘对弈。

    这对师生皆非常冷静,似乎于一局棋中都谈好了对策。金吾卫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等这一局棋下完,练绘起身,对栽培他多年的座主深深一揖,随后转过身,二话不说同金吾卫往大理寺去。

    马承元此次挑事,不是专为弄死许稷。倘若只要许稷一人死,完全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但他还要拔掉御史台里的这颗眼中钉,还要趁机拉王夫南落水,就得将许稷这颗子用到实处。

    然而西戎犯边与河南之乱打乱了马承元的计划。他的坑还没有来得及挖深,就迫不及待将人拽进去,是无法将对方活埋的。

    许稷被责问之下一声不吭,王夫南则借着“出兵西北”的机会拥兵谈条件。哪怕马承元此时想要扳倒王夫南,陈闵志也不会同意,姓陈的只想平了河南争功夺赏,至于西北这块硬骨头,他只想扔给王夫南去啃。

    河南内乱易平,西戎外患难除。陈闵志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而这时王夫南提出的“让许稷做他的供军使”要求,就也不显得过分了。要知道供军使不过度支下的临时使职,让许稷做供军使,等于是将她从度支使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尽管王夫南这招一看就是在救许稷,但此举正合阉党心意。

    何况西北供军院素来不省心,因粮料被抢、供馈不时而被罢掉的主吏多的是,许稷这次接下的是块烫手炭。

    许稷很久没在推鞠房这种地方待过了。上一回还是在比部时,被练绘盯上关进御史台推鞠院,没日没夜替他看账。但那时好歹暖菜热饭暖炉一样不少,而今晚却只有冰冷狭小的房间,连只火盆也没有。

    空气里浮着铁锈气味,沉冷阴森,毫无人烟气。灯昏得不行,灯芯摇摇欲坠,火苗晃来晃去几乎要灭,随着一声开门声响,软弱灯芯骤塌,火光倏灭。

    伴随着脚步声一道来的是照明的火把,许稷抬首,就见到了练绘。金吾卫和大理寺推官对练绘显然十分客气,打开门请他进去,并道:“委屈中丞了。”

    随后关上门,一并退去。

    练绘听那脚步声走远,非常平静地走到案前拿过火折,将油灯点亮。火苗霍地窜起来,他转过身,看向许稷,若无其事地说:“弄璋之喜不能当面道贺,正觉得遗憾,没想到却还是见面了。令郎可还好?”

    许稷这时不由想起阿樨,分明是美好的百日酒,但此时一家人却分离难聚。

    “很好。”许稷回过神应道,“百日贺礼很是用心,多谢。”

    “是十八娘的主意。”

    “千缨还好吗?”

    “很好。”

    两个因多年前一卷策文而被困于此地的人,见面却不谈阴谋不论对策,只顾着寒暄对方家眷,像是街边遇见,坐下来喝茶闲聊。

    许稷索性坐了下来,练绘也在另一边坐下。两个朝廷高官,一个专门挖蛀虫,一个手握帝国财脉,席地而坐,心中各有挂念,面上却都是从容。

    “牵连你实在抱歉。”

    “没有策文也会有其他事,欲加之罪,不必太在意。这种罪名撑死了不过贬谪,阉党只是想将我赶出御史台,那就遂他们的愿。我在御史台待了将近十年,挖蛀虫这种事,无有止尽,尤其是树根都蛀烂了,有时甚至觉得真不如拔掉重来。”

    练绘薄唇抿了一下,看向灯火眸光却黯。他抬手比划:“这是树干,里面已经烂了一个大洞,只剩了外面薄薄一层枯皮在装模作样,根须发了疯地长,水、养料都被汲得干干净净,地都要干裂了。”他重新看向许稷:“我想,你明白这其中道理的。”

    许稷几不可辨地点点头。

    在此说这话没事,但他这番话扔到马承元面前去,就是大逆不道。

    他曾为了抓蛀虫甚至不择手段、一心想要肃清宦池重振朝纲。然那样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发出了如此喟叹。所谓树干意指朝廷,汲干的水与养料则是百姓血汗。不论浙东叛乱,还是河南举旗反,究其原因,都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矛盾的不断冲撞激化。

    这也是度支的难处所在。横征暴敛、多增名目与两税配额,纵然能使度支看起来不那么寒酸,却伤透百姓;而朝廷要荡平藩乱、要养军御敌,度支却……无力支持。

    这是个困局,两个人心知肚明。

    “西北一战,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练绘声音很低,烛火映照更显出他日益瘦削的脸,眼底则是过劳的疲惫:“连河南竟也作乱,神策军至少要遣出去将近一半人。京畿素来都是重兵护卫,如此一来,两京也不那么安全了。”

    “将近一半人。”许稷下意识地算了算,“还有诸镇军的出界供给,拖上一年就可以彻底掏空国库。”她忽然微微仰头,闭了闭目,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过了好久才低下头:“我打算拼一回。”

    练绘抬眸等下文,然许稷却不肯轻易透露她的计划。

    她忽然起了身,像个老人家一样低头在房间里踱步打圈,走了十几圈,停下来问练绘:“御史台除你之外可还有靠得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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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侍御。”

    “好。”许稷记下,“但愿姚侍御此次安然无恙。”

    “你笃定自己可以走出这道门吗?”

    “不是我笃定,是你笃定。”许稷站着说道,“我一提牵连,你立即知道是策文,你在我出事之前恐怕已经预料到了此事。而你的表现,分明已经是有了对策,政事堂不会放任不管,因你我还没有到用尽可废的时候。”

    “此事十七郎已经知道了,倘若不出意外——”

    “我会成为他的供军使?”

    练绘再次抬眸。

    “他也只有这办法了。”下下策,但好过让她继续窝在这地方。

    练绘对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毫不怀疑,但他觉得许稷可能另有打算。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许稷倦了,就靠墙埋头休息,但又不可能睡着。练绘忽问:“有魏王的下落吗?”

    许稷未抬头,只低低说:“知道又有何用呢?”

    “陛下是可造之材,但等一个孩子长大,时间太长了,如今已没人等得起。”这样的局势之下,似乎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一个毫无力量的君王,活在阉党的掌控之下,其实也在受罪不是吗?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要这样如履薄冰。

    许稷斗胆反问:“魏王取而代之就有用吗?”

    练绘轻叹出声:“你见过陛下的伤吗?”他语声稍滞:“那么小的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只能悄悄捂住不敢告诉旁人。连近身内侍都敢掐他打他,小孩子的强颜欢笑,也是很累的。”

    许稷的心梗了一下。

    今晚他那样冲撞马承元,甚至怒气冲冲摔了暖抄手,马承元怎可能不教训他?

    阉党需要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有脑子会思考的活人。倘若这木偶动了支配自己命运的心思,就会被胁迫虐待,直到重新变回那个乖顺木偶。

    许稷觉得很难过,倘若阿樨被这样对待,她必会冲上去撕了对方,换成小皇帝,她也一样这样想,可实际上她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是感性与理智之间的距离。

    深夜里的中和殿安静极了,只听到细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小皇帝弓着腰跪坐在地上,像个犯了大错的罪人,身后站了一个小内侍握着细尺子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背。单衣之下是疼得皱缩颤抖的身体,小皇帝拼命忍着痛,不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他只要哭饶就好了,示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余光一旦瞥见坐在一旁的马承元,他就憋足了一口气,不再想求饶。

    从记事以来,他见过许多人的死,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觉察出是因为自己无能。他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臣、他的民,甚至连所谓的内库,他都没有资格过问。

    只要哪个臣子与他走得近一些,就会像过河卒一样,被碾得粉碎。

    他觉得,太难过了。

    这难过,甚至胜过细尺经年累月的抽打。

    他是个没有用的小孩子。

    屋外的风带着长安城初春的料峭寒意四处晃荡,铜铃声无节律地咚咚乱响,已过四更,长安城的百姓多数仍在安眠。

    千缨睁开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的天,咕哝一声搂着樱娘继续酣睡;叶子祯辗转反侧披袍起身,给小奶娃掖好被子,束起头发走到廊外迎接次日晨光;王夫南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会议,领兵径直赶去大理寺。

    “大将冷静哪!”、“等明日再说也不迟啊……”、“大理寺现在……”

    可他没法忍受许稷在那鬼地方多待上一刻,这群禽兽他早晚要弄死他们。

    大理寺留直官员还在打盹,看到王夫南领兵进来顿时吓了一跳:“大将这是要做什么?”

    “放人。”他将文书丢给留直官,头也不抬地大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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