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扬州罗城阊门七里港人头攒动。除却看热闹的百姓,更多的则是商户和开河工。州府纪刺史领头,后面跟了七七八八的参军、衙差等人,还有都水监杨少丞和几个直官,按照惯例热热闹闹祭完河神,工事也就算正式开动了。
还不到正午,阊门外西边路上的棚子就迅速搭了起来,桌子一架,茶碗一摆,大锅煮起粥,饼子一块接一块地出,是专门为河工们准备的伙食。
纪刺史带人巡了一遍,撞上叶子祯。叶子祯正抓了把茶叶子闻气味,转头看到纪刺史,随口寒暄:“这茶还不错,纪刺史可要来一碗?”
纪刺史心说他可真舍得下血本,竟还真拿出像模像样的茶叶来给河工喝。而旁边都水监少丞则撇了下唇,讥道:“这些都是花费,又不是白得的。挖河是大工事,处处都是开支,可不像随心所欲行商,还是计划着用好,别在小头上花费太多,到头来大头不够用。”
他就是挑刺,叶子祯扯嘴皮子笑笑:“河工方才还说前边一段难挖,少丞快带人去瞧瞧吧,白操心某兜里的钱也没用啊。”
杨少丞很是不悦,连带着纪刺史脸色也不大好,但工事用度全握在叶子祯手里,他们一没法从中捞油水,二没法说上太多话,只能憋屈受着。
为钱一事,之前双方争执不下十次,次次谈不拢,叶子祯态度坚决,而朝廷给的期限就压在头上,实在不能再拖,一个月之后官府终于妥协,才有了今日姗姗来迟的开工。
扬州城的暑气渐渐消了下去,城中往来商客却仍不见少。
当然,常常守在叶府外的阉党眼线,也一直没有能捕获许稷的行踪。因叶子祯简直有孤僻病,府里客人少得可怜,交际上的事大多交给了能干的执事,自己很少出面。他们跟进跟出,盯住前后门,却根本没见到有个叫许稷的男子出现。
已到孕晚期,许稷愈发嗜睡,于是不再主动插手公务,尽可能地多休息。叶子祯偶尔也会翻账给她看,但他本就做得十分妥当,用不着许稷再多费心,也只是让她借此了解一下工事进程和耗费。
“近来久旱,内官河淤塞得厉害,就又得分人手去修,新河的进度就被耽搁下来了。”叶子祯边翻簿子边说:“等天再冷一些,河工的吃食也得换,恩,这个要记下。”最后又抱怨:“诶……什么时候可以下些及时雨哪?”
“要下雨了。”许稷揉着腿,看向窗外。百年桂树肥大的叶子沉甸甸的,似乎已有香气在其中涌动。她又补充了一句:“很快了。”
“你是神算吗?”叶子祯抬头,却看她坐在对面揉腿:“腿怎么了?”
“一点旧伤,天不好就有点不舒服。”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膛里一阵滞闷:“真的要下雨了……”她小心翼翼站起来,又慢慢吐出一口气:“能喊稳婆来吗?”
“啊?”叶子祯懵了一下,抬首看她:“你要生了吗?!”
“是。”许稷坚定地点了点头,一阵阵的疼痛与之前有过的俱是不同,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叶子祯反应过来,霍地丢下簿子冲了出去:“快快快,将稳婆和蒋郎中都请来!”
府里瞬时变得忙碌起来,预备产房、烧水、准备衣裳、熬药,几乎个个都在忙。雷声骤然响起来,晦暗天色里亮起闪电,分明已经是秋季,却有几分未散的暑气。
空气里的尘土味似乎越来越重,小仆急忙忙赶到蒋郎中家时,蒋郎中正打算闭门谢客喝老酒。
“我家娘子要生了!”、“喔!生就生吧!你家没有找稳婆吗?”、“就怕稳婆靠不住哪!”、“这个天眼看着就要下雨,哎呀我可怕打雷,别让我出去了,让我喝喝酒吧!”、“有马车呀!”、“马车也不行,我上辈子是妖怪,出去会被雷打死的。”
小仆急中生智:“郎中不去,满树的木樨花就都给别人了!那可是百年的老树啊!”
“什么?”蒋郎中跳起来:“去去去!”
小仆抱上蒋郎中的药箱就跑,蒋郎中则弄了一布袋揣袖里,紧跟着就往外去,等上了马车行了一段,雨哗啦啦地就落了下来。蒋郎中一拍脑门:“下这么大雨,你家木樨花也要被淋坏了,诶老天都与我作对!也不知能留住多少!”
稳婆比蒋郎中早一步抵达叶宅,进入产房见许稷羊水已破,又见灯火下那面目很是平静:“娘子还没阵痛吗?”
“痛,但还不是很厉害。”许稷神智清醒地深吸一口气,“这么晚,真是麻烦了。”
“哪里的话?都是老身该做的。”稳婆暗赞她的镇定,绞了条湿手巾往她额上一撘,又探查一番:“娘子恐怕还要再等等,看样子应不会这么早生下来。”
得了稳婆这话,许稷心中更加有数。
室内时亮时暗,屋外雷电交加,雨声拍打屋顶,叶子祯则忍不住拍门。
“郎君可不能进去哪!”、“进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生?会不会出事了?我要去看看。”、“快拉住郎君!不能让他进去!”、“不要拦我!”
“生孩子又不是拉屎,哪有那么快的!”蒋郎中大步走来,抓瘦鸡一样逮住急欲闯门的叶子祯:“快快快,郎君将木樨花都捋给老夫!”言罢掏出大布袋,往他手里一塞:“下半年的甜食可就指望这了,郎君莫要辜负老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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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祯皱眉乱跳:“给给给!郎中快进去看看,看看舍妹是不是出事了?”
“关心则乱,产房还是不要随便进的好,倘有急事,稳婆自会出来求助。来来来……”蒋郎中大力抓住他手臂,不容抗拒道:“外面打雷这样吓人,郎君快陪老夫喝酒压压惊……”
叶子祯空长副漂亮架子,力气却不敌老人家,挣扎二三却被蒋郎中不由分说抓去喝酒吃饭,他一打算往产房去,就被老头摁住,最后只好作罢。
扬州雨声哗哗,闪电不停。此时的浙东,也一样下着滂沱大雨。
神策军征讨之战终于进入尾声,诸将在进行周密部署后,打算将裴军余部一网打尽,活捉裴松,彻底做个了结。
而这一日要命地下起了雨,连火把火药都没法使,实在不利于作战。
王夫南要求延后一日,或等雨停了再进攻,而曹亚之却执意要打:“雨夜敌军防御就会更差,此时进攻杀个措手不及,才是求胜之道!”
王夫南与之争执不下,曹亚之最后拍案怒道:“前锋诱敌,后有策应,布局周密至此,你还有甚么后顾之忧?大将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雨天就不敢出战?”
王夫南沉默不言,曹亚之见激将法不管用,再次动用了最高指挥权,不再给商量余地。一众将士只得奉命行事,各自捧着头盔出了营。
神策军出动了不到一半的兵力打前锋,成功干掉对方哨岗,继续往里进攻,惊动裴军后,只见裴松余部像疯了一般反扑过来,浩浩荡荡气势滔天,简直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
王夫南立刻指挥神策军撤退,因策应大部按计划就在不远处设伏,只要将敌诱至深谷,就能一举将敌军歼灭。
裴松余部杀红了眼,而神策军边杀边退,直奔深谷伏地。
雨夜泥泞,血腥味很快被汹涌雨水盖灭,深谷之中,却寂静得只闻雨声。
“我们的人呢?!”一裨将惊骇大叫,“大将!没有策应!”
另一小将骂道:“娘的!曹亚之还没带人来吗?!他在想什么心思!”
厮杀声此起彼伏,雨夜昏昧的混战里,神策军的前锋部队因为人少毫不占优势。
“大将!我们被合围了!”、“这他娘的是给我们自己设坑啊!”、“援军在哪?!这是要弄死老子吗?!”
王夫南低头看一眼肩窝,抬手折断了箭头,猛将断箭扎进了敌人的后颈。
血汩汩流,雨无休无止。
而此时的神策军营内,曹亚之却坐着闭目养神,一支香快要幽幽燃到底。亲信斗胆问:“还不到出兵的时辰吗?似乎蛮久了,又没有设伏策应,恐怕……”
曹亚之睁开眼:“不出,等反贼也疲了,坐收渔翁之利。”
“可大将、怕是撑不到那时候……”
曹亚之瞥他一眼,凌厉眸光惊得那亲信心惊——
他、他是要……大将的命啊。
叶子祯陪蒋郎中吃完饭,就一直在湿漉漉的走廊里等着,心焦又百无聊赖。
初晓时分,雨停了,天边隐隐有光,他蹲在走廊里伸出手,廊上的积水就滴到他手心里,凉凉的,是金秋的温度。
小孩子的啼哭声打破清晨特有的沉寂,微光里,门被打开,小婢擦擦额头的汗走出来:“贺喜郎君当舅舅啦!是个小子!”
“是吗?”叶子祯顾不得脚麻,激动地跳起来:“嘉嘉呢?!”
“娘子很好,就是很累了。”小婢微笑道。
叶子祯死活不放心,冲进堂屋将呼呼大睡的蒋郎中揪起来:“快给嘉嘉诊个脉,生了一夜哪!肯定累得要命,快看看要如何补!”
蒋郎中摇摇晃晃,走出门深吸一口气:“啊,木樨开了。”
叶子祯一看,果真开了!
他觉此兆甚好,摘了一枝就冲进产房,悄悄放在她枕边。
许稷累得睁不开眼,但却嗅到了那令人愉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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