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缨冲过来时许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从袋子里掉出来,洒了一地。
许稷后脑勺磕在了门槛上,是骤然袭来的一阵钝痛,结结实实毫不含糊。千缨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气得牙齿发抖,顿时红了眼冲进门内,不管不顾朝推许稷的三伯母蔡氏质问道:“为甚么推他!”
千缨这会儿看起来像头母狮子,大有逮谁就撕咬谁的架势,蔡氏及周围人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还是老太太先回过神来,镇定开口:“千缨,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
“三伯母怎么了?”千缨想起平日里种种,完全抛了理智:“三伯母身为长辈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让旁人尊重?言语奚落也就算了,动手算甚么事?”她说着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动手是吗?来,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动!”
“老夫人!”蔡氏扭头朝老太太哭诉,“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们构害才被御史台带走,儿可怎么办哪?!”
“构害?衙门里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还怕被人构害吗?说我们构害他,可拿得出证据来?再者我们构害他有甚么好处!请三伯母指点指点!”
千缨气冲冲的喘着气,阵仗简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许稷从地上坐起来,后脑勺闷闷疼着,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她伸手揉了揉,抬头看了一眼千缨的背影,却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蔡氏从未见过五房这模样,被千缨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边围看的一个人都不愿插手阻拦,只有老太太开口:“闹甚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说?”
不提“自家人”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千缨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自家人”的待遇,到这时候来跟她强调自家人简直好笑。
她正决心要撕开这层多年以来虚情假意的面皮,许稷霍地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缨别说。”
千缨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紧紧,牙齿仍不受控地打颤,但已明显地在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气。
许稷立刻将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礼,这才道:“有些话晚辈本不该说,但三伯母今日所为实在有失长辈威仪。十九郎被举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并不是随意揣测谩骂、弄得人尽皆知之时。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举告,御史台自会还其公道,而诬告者也必会得到严惩。至于此事是否为晚辈举告,并不重要。身在规则中,便要有遵守规则的觉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经此事或许会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千缨今日若有礼数不当之处,晚辈代她深表歉意。”
许稷说完深作揖,面上是一贯的寡淡。
蔡氏还想闹,却被老太太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黯光中许稷瞥见老太太神色,深知这件事到此再不撤就来不及,遂赶紧拉着千缨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俯身捡起地上野味,一一装回袋里,最后抱起那袋子拖着千缨回去了。
然还没到自家院子,千缨却半途甩了手,气呼呼瞪着许稷:“为甚么要给她道歉?这世上有泼了脏水还让被泼的人给她赔礼的道理吗?”
“那不是道歉,千缨哪……”
许稷意欲解释,气头上的千缨却毫不理会地打断她:“不要与我说大道理!我以前从没有那么大声地与她们说过话,因为你我才说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岁,哪里轮得到你插话!闭嘴!”千缨将一腔没有发泄出去的怒火全撒给了许稷,许稷则乖乖闭了嘴,摊开心胸全盘收下。
千缨与许稷成婚,许稷二十,千缨则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说道的“嫁不出去只能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许稷,对千缨来说是奇妙又难得的缘分。
许稷在曲江将她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千缨便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生也可以遇见好事情。
家境窘迫,父亲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兵部司库,得知司库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将千缨送过去做填房。可那司库已过半百,子女都已与千缨一般大,千缨拒不同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被困锁在家中,干等着外面一众人筹备婚事。
与万千逃婚者一样,千缨想到的办法不可避免地俗气。但费尽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房屋,于广袤天地之下,手脚却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不识路不识人并且囊中羞涩感受到了步履维艰。
以仅有的一对镯子换了少许钱银,转头却又被小贼窃了去,千缨反应过来时一顿猛追,追到曲江时筋疲力尽,而那贼人早不知去向。
饥肠辘辘万念俱灰地坐在曲江边上,千缨想了很久。男人还能凭读书凭武力往上一搏,但对于女人来说,或许从出生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定了。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也没有体会过丰奢的日子,与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直白地体会着穷富嫡庶的悬殊,令人心生贪慕,却又因无力改变而自寻烦恼。
其实不该有那么多奢望的,倒霉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倒霉,如果心有不甘,不想接受这样的倒霉,就只能结束掉。这是糊涂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缨“人生尽头”最后的糊涂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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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曲江春明景秀游人如织,风很温暖也很体贴,一只金腰燕无所畏惧地栖落在地上,对隔着一步远的千缨叽叽喳喳叫了好久。
千缨看看它,无奈地说“听不懂呀,你好好活吧这里很危险会有人来捉你的”,又见它动也不动,摇摇头说了一声“这么固执我也帮不了你啦”,说罢站起来就跳进了曲江池。
所以没有惨兮兮的眼泪,也没有多么悲壮,只有“噗通”一声,伴着一朵小水花这一生就走到了头。
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想死就死的人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觉得糟糕了些。
就在千缨消极等死之际,一只手却猛地伸过来将她拽出了水面。千缨咳咳咳,那人也从水里冒出头来咳咳咳。千缨看不清其模样,那人也不打算让她看到模样,转过头费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边去。
于是千缨不负责任的自我了断就这样被好心伸出援手的长安城某官人给破坏了。
这位官人头发花白,一身旧旧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来放空的许稷。
许稷显然也是累坏,瘫坐在地上直喘气,等喘够了气也不问千缨为什么寻死,却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书匣,从里头摸出一只小酒囊来递了过去:“天这么暖和,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又说:“喏,郎官清,娘子不嫌弃就喝一些。”
千缨懵懵接过酒囊,小心翼翼拔开来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日头正好,许稷守着书匣和可能再次跳曲江的千缨晒太阳,甚么也不过问。她做人有些固执,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绝不半途撂挑子,但对不该好奇的事也绝不好奇。
虽不能一下看穿千缨的来历和她跳曲江的理由,但也能隐约猜到一二。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缨却并没有满脸愁容悲苦地朝她倾倒委屈与伤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着曲江越发暖和的日头,她反而变得明朗了起来。
“哎,可见打算死的时候并没有认真想后果哪。”许稷眼看着自己狠狠心买来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终结在千缨的肚腹里,无可奈何地想。
当然后来无可奈何的事也并不止这一件,与千缨的故事说起来长得没边,不过都是后话了。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透着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许稷甚至还可以就此解决在长安令人头疼的住房问题,但相处到现在,姊妹般的互相关照信任与性格上的彼此补足,已成为两者关系的维持基础。
千缨像姊姊一般会照顾人,而许稷超乎年纪的冷静与胸怀则又弥补了千缨的冲动与小气,重要的是,这个家不再令人觉得憋闷透顶了。
千缨消气了。
面对抱着一堆山野味且毫无脾气的许稷,她没什么气好生,但还死鸭子嘴硬地忿忿道:“难道不疼吗?冲着这疼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拆开幞头,花白头发里藏着一只硬邦邦的包,摸着令人觉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赶紧回去抹药。”许稷故意这样说,千缨便再没甚么旁的可以争执,赶紧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山野味,快步往家里去了。
虽然回家免不了被岳父大人奚落一顿,但许稷并不在意,因等他说累了,事情便也告结了。
许稷后脑勺的包还没彻底消下去,铨选考试之期就悄然而至。
顺利通过南曹检勘合格的许稷一大早收拾了书匣,肩负着千缨的重托与期待,揣着千缨去慈恩寺求来的“官运亨通符”前往考场。
说起来每年铨选都有众多选人及家属仆从千里迢迢自州县奔赴长安,几十年前甚至有过数万人同时跑来考试的盛况。如今虽然人稍少了些,但邸店饭庄到了这时候还是人满为患,乌压压一群,邸店饭庄的主人通通捏着钱不知该喜还是烦躁。
对于国家也是一样,虽通过铨选可选拔人才,但如此多的选人往往返返也是徒增漕运之耗费;而吏部更是对此有十足的发言权,上上下下胥吏不过一百五十人,要面对近万人的考生群体也是够头疼好一阵子。
痛苦啊,煎熬哪!
不过来了都来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众员摩拳擦掌,霍霍等着宰杀、哦不,等着给前来考试的选人验身。
选人们根据官品高低被分为三组,称作“三铨”,由吏部尚书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员铨选,称作“尚书铨”;而两位吏部侍郎各负责一组,主持的八品、九品铨选,则分别称作“中铨”和“东铨”。而许稷作为流内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后者铨选队伍中。
天还没大亮,拿着文解家状等证明身份文书的选人们便在考场外排起了长队,吏部胥吏们分组对选人进行身份核验,以防有人冒名顶替前来考试。
“家状上不是写你是三角眼吗?你这也叫三角眼吗?圆得跟枣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不是啊,某是眼睛肿了啊!”
“说是无须啊,你这个胡子是甚么!”、“呵呵,才养出来的,夫人说这样比较帅。”、“这个时候养甚么胡子耍甚么帅,去刮了不然不让进!”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这世上爱狡辩、爱耍帅、爱犯蠢等等选人,齐聚一堂,光是核验身份便可称之为大戏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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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许稷的身份核验则是再顺利不过,家状上一句“年少白头”就轻松让她进入了下一环节——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夹带作弊,是自古以来考试一贯推行的基本流程,但也是考生发挥想象力的重要环节。
你搜搜搜,我藏藏藏,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胥吏将许稷的书匣翻完,确认没甚么问题,盯住她:“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有小抄主动交出来。”
许稷一脸坦荡荡,抬起双臂让他搜。胥吏贪图搜身进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苟言笑道:“跳一跳!”
许稷就听话地原地用力跳一跳,跳得脚板底发麻脑袋发晕,胥吏一声令下“停!进去吧!”
许稷便拎起书匣从从容容往里走。
至此,对于许稷来说,铨选考试已完成了大半。
因顺利进入考场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试内容都在其次。
基层文官铨选考试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进士或明经考试那般艰深复杂,比起掉书袋子,铨选判题更注重实用性,考的是选人是否熟掌法令条文,是否清楚各项事务处理流程,以及如何处事,对国家大事有何看法等等。
很考验为官本分,也颇考验见解和分寸。铨选考试人数浩繁,又是由吏部一司掌控,能从诸多人中脱颖而出,又要不出格其实也不算容易。
等诸多选人都落座后,偌大考院便倏地静了下来。考生周围除却巡考的吏部礼部官员,便只剩下守卫考场环境及考场纪律的卫所士兵。
而另一边,兵部主持的武选也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参加武选的选人不必像隔壁文选这般窝囊地蜷在地上抱着书案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他们只要充分发挥肢体能动性即可,考试的内容也大相径庭,譬如有长垛、马射、步射等箭术考试、还有枪法考试等等,尽管最后还要考个口语言辞应对,但和文选比起来好歹活泼多了。
王夫南被临时借调来百无聊赖地干着考官的活,旁边另一折冲都尉还不忘调侃:“这么不合规则的临时借调也干得出来,尚书省也是嫌折冲府太闲了所以给我们找事做吗?”
王夫南不高兴回这个问题。北衙禁军势力不断发展,而折冲府已不再是百十年前的折冲府,如今折冲府哪里还有兵可交?衰落难拦,瓦解也是早晚的事。
面对一众野心勃勃的武选人,这时候提这个很没劲。
好在武选节奏颇快,毫不拖拉,以至于那边文选还在进行中这边都提前收尾了。时近黄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会餐”,正打算径直回折冲府,却忽然想起来许稷今日考文选,遂不自觉往文选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荆棘壁立,有重岗防守,王夫南不过是在门口看了一看,见离结束还早便打算先回去了。
可他刚转过身,便见几个金吾卫迎面走来。王夫南英眉陡蹙,见来者不善便索性站着不动。
他今日穿了公服,几个金吾卫见到他,立刻止步行礼:“都尉辛苦!”
他没回应,几个金吾卫便齐刷刷转身走了。
金吾卫行至门口停下来,与守卫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礼打过招呼,领头金吾卫亮出文书:“御史台拿人!”
领头守卫接过文书低头一看,迅速转头指派后边一守卫道:“速与吏部核实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职比部名叫许稷的选人!”
后边守卫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之际,王夫南却重新走回了门口。
领头守卫对王夫南行一礼,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问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了他一眼,指了那要去核查许稷身份的守卫:“令他站住!”
领头守卫面无表情地扭头喊住那守卫,再次转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卫道:“都尉莫要为难某等,某等也是替御史台拿人。”
“犯的是甚么事,可有确凿证据,可是人命关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让他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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