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泳归来时战战兢兢, 一点鹤唳的风声就能让他把头埋进土堆里, 离开时却志得意满, 浑身上下都蓬勃着希望。
江观潮伫在客堂,脚后跟支拉着土沙袋, 他眯眼看李泳兜着风的大袖摆, 像看一出其乐融融的西洋景。他双手交叠在一起, 抄进袖子口, 整一副农民揣的寥落相,旁人见了却偏能品出高深莫测的意味。
“你太便宜他。”曹襄猛地从门扉后闪出来, 他眼眶中含了泡恨铁不成钢的水, “江先生何必事事都假托他人之手, 饶是有惊天动地的威能不为人所知也是白搭。”他怀揣满腔少年人沸腾的热血,恨不得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哪里知道世上有种人, 随时可吹破锁呐奏一曲钧天大乐, 却偏生要装聋作哑。
江观潮摇头晃脑:“孟子说‘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这句话是说,君子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是为了让他人观察和体会。
曹襄气不打一出来,觉得跟这人实在没法对话, 反手把门一摔, 灰尘百足之虫摇摇欲坠, 门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嗡鸣。他把自己摔在硬床板上, 鼻梁遭遇猛击, 满心苦楚凝结成一泡酸唧呱嗒的泪水,眼眶鼻洞双官齐出。
他想起麦田里摇曳的秸秆、高挑的玉米苗、成群结队的牛羊鸡、遗世独立的日晷、有横扫六合之力的神臂弩……明面上的、背地里的,江观潮做出的事物他都了解个便,马邑城中不胫而走的消息也没放过。
他觉得委屈,一是为江先生,二则是为自己捧出胸外却被摔的四分五裂的真心。他恨恨想到,倘若江先生愿推举自己十分之一的功绩,哪里至于靠皇帝的垂怜赏识与他娘斡旋?
世上最荒谬的无非是一厢情愿的掏心掏肺,五脏六腑都挖空了,别人却未必想收下水料。
曹襄鼻子酸一会儿,又恶狠狠地咬几口被褥,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敲响了隔壁屋舍的门。
刘彻眼下顶着两大坨巴掌大的青块:“你最好有要事。”
……
张骞忙得像是连轴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说是发官民于黄河决口,背草砍柴,真做起来就当真是杀鸡用牛刀。是有官人困马乏,搬的却不是泥砖是人尸,日日同征夫厮混。这体力活怕是他们带着乌纱帽干的最后一门活计,一旦黄河水平,河清海晏,官职也难保。
其他官不用说,特意从长安带来,是来填黄河下游的官宰缺口,河水吞噬多少村落,汉武帝就摘了多少脑袋,他砍脑袋如切菜瓜。
海晏河澄时,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一旦出事,三十颗人头都堵不住缺。
“麻布不够了?先开河东的国库,能用的就都拿过来,剩下的找商贾豪强讨。”张骞手指间夹支狼毫,耳朵上别兔毛尖,嘴上噼里啪推陈出新政令,手也没闲着,留下一连串疏朗开阔的笔墨,有语言诚恳借粮的,有威逼利诱强抢布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报告的小兵们闷声闷气:“豪强商贾未必肯借。”
张骞更气了,恨不得在他脸上涂抹一只大王八:“五万征夫是吃干饭的?你身上穿的黑甲是墨汁糊纸涂出来的?”文诌诌的比喻兵蛋子听不懂,他宣布,“带上百十将士,哪家不愿借就把庄子店铺团团围住。”
旍旗上表着借用的旗号,暗地里做强抢的算盘。穿甲胄的兵最爱干这行当,进去时木讷得像座桩,等出去时摇身一变,昂首挺胸,饱满的胸脯把胸前铁甲片顶得高高耸起,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下奉命行事的御令。
甲与门之间留下道三角形的冰冷缝隙,人身形一闪转瞬间从破口钻进去,张骞看来人,气还没沉入丹田,就呼之欲出差点从嗓子眼破出来。
刘彻打扮得比农官还寒酸,他没搞鱼龙白服的诡计,但在难区灾营呆多了,再光鲜亮丽的人都得在黄河水泥中打滚洗澡。
他懒得做虚礼,给自己抽张破败不堪的蒲团后与张骞面对面坐下,破开言语中的虚与委蛇直扒出皮革深处血淋淋的肉:“张卿与江先生日夜相随共度六年,可知他是怎样的人?”
这跟江郎又有什么关系?张骞一头雾水,盯着刘彻摆出的促膝长谈脸,又把脑海中江观潮天塌下都不会变的盈盈笑脸拎出来,化作幻想放他身边比对。
他不够与时具进,还以为江观潮在河东土地里刨食。
刘彻不给他反应的功夫,直接一股脑将自己所忧虑的不明白的琢磨不透的灌注到他人的篱笆地中:“都说人无欲则刚,他简直就是石头雕刻出来吹口仙气变得活的塑像,刀枪不入,我是不明白,直献计于朕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要迂回曲折假借他人之手……”
他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眼中看得已经不是张骞,而是泥菩萨变成的人,弥勒佛的笑容浮在眉眼间,恍惚间已为记忆中的人镀上一层神佛才有的玳瑁似的柔光。
张骞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江观潮是他的兄弟、他的股肱、他的救命恩人,虽不知远在河东如何拔龙须。
他的脑袋哐当一声刻在地上,青石板与头盖骨碰撞的声音让人牙酸:“江郎,他就是山野村夫,很不懂礼,陛下您乃千金之躯怎能纡尊降贵与小民计较,若让郁气冲撞龙体,便是把他大卸八块也不可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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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嘴的马屁与与迂回的劝慰,刘彻哪里不知道张骞会错意,他想想自己怒而脱口而出的话,诱导性确实很强,但他自己知道,盛怒的假面下裹挟着张牙舞爪愤懑橘猫的灵魂。
“我没准备治他的罪。”刘彻懒得解释,“我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张骞努力把记忆中的剪影扒出来,他头次发现,有的人是不会随时间而模糊的,两载如白驹过隙,江观潮却巍峨地矗在那。
“他、他是很好的友人。”张骞组织好了开头,接下来的话却被打得七零八落语无伦次,“但他不像个人,不,不对,是他逐渐逐渐变得不像人。”
刘彻伸长了脖子。
“我跟江郎初见是在五六年前,他突兀地匈奴骑兵捉住,充作奴役,这很正常,匈奴人不允许他国人借道,只要是在河套走廊上的,无论是羌人汉人大月氏人统统被抓回去,人活成畜牲。”
他眼前浮现出一望无际的黄沙与水草丰美的乐园湿地,江观潮手持节杖驱赶四散的牛羊,他是个古怪人,不会说汉话,不会说匈奴人的话,西域诸小国的人也聊不到一块儿去。顶着头不忠不孝的短毛,却偏偏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从他身上能看出长安城十里长烟的温柔缱绻。
张骞:“江郎很快学会汉话,匈奴人与羌人的语言也略精,怪的是他不通话却断文识字,又能算帐,匈奴人日渐取信于他,还封了个粮官当。”张骞促狭地笑了一下,“然后江郎放了把烈燎十八里的大火,把左单于王庭的草原烧了大半。”
刘彻听入了迷,这样意气风发的江观潮他是不曾见到的,初见时对方就稳如泰山,又温润得像是月下的清泉,哪里有火舌舔面的张狂义气。
张骞又说,江郎明明能一个人头也不回跑出草原,却偏生要带上他与堂邑父两个大累赘,惹得他差点被匈奴人抓到不说,肩胛中还中了一支长箭,骨箭头钉得很深,挖出来时银钩似的头连缀一大块肉,洞跟堵不上似的,血淅淅沥沥流个不停,血在他嶙峋的背上缔造一条长河。
刘彻少时也听将军策马扬鞭,匈奴被逼退十几里的英雄故事,后来他发现,故事来源得向上追述到秦皇,自高祖年间后,他们对匈奴就没取得过酣畅淋漓的大胜,反像是迈小短腿地里奔走的田鸡,被驱赶得从东至西。
“他像个英雄。”刘彻说,“草有露水,便是烟熏火燎也维持不了一里。”
张骞:“他在地上洒了油。”差点把自己都烧死。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他为什么变得不像人?”火烧草原不是为了英雄气概儿女情长?汉人的铮铮傲骨与接连受奴役的仇恨让谁都想意气风发放把火,结果只有江观潮做到了。
“不,不是。”张骞摇摇头,“我后来才发现,他放火不是为了报仇雪耻,也不是为了少年意气,是为了把我和堂邑父捞出来。”他跟江观潮甚至没说两句话,对反却凭借敏锐的直觉与出色的大局观做出可能会动摇到山河社稷局势的事,或许正是加上了出行西域使者的重量,军臣单于才会大怒。
他把肺腑都吐出来,面带股无能为力的黯然:“从当时起,我与江郎也不过是索取与被索取,他像是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藏,束手无策时用铁锹垦两下,总能挖出点东西。”
刘彻不吭声了,他想:自己陡立的勃然大怒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做的事情跟张骞一样,不过藏量再丰富的金矿玉脉都有过垦的一天,更何况是血肉捏成的人?
张骞自嘲:“我以西域之行的功绩封了大夫,也不过是尸位素餐,先对马邑用兵,也没对匈奴局势说出个所以然来。”
“任何人比之江郎,都会变成蝇营狗苟中的一员,驰骋于蜗角,搏斗于蚁冢。”他叹口气感叹,“他这人,怀中揣着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名利二字早就被超越到了脑后,所以我说他不像个人。”
刘彻闷头一声不吭,若是小心眼的皇帝听见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估计还会怪不高兴,但他毛病虽然多,不宽阔的胸怀中却也能容纳下百川万船。
他像根萝卜,腾地一声被从温润的泥土地里拔了出来,萝卜缨子垂在脑门上,东倒西歪,极富艺术性地比划出他乱成一团麻的内心。
仔细想想,他跟江观潮同起居的数十个岁月中,对方好像也从未为己身谋划什么,他的眼睛十分通透,仿佛看见了古人与来者,贯穿浩荡的时光,载满了汉国辽阔的土地。
只可惜一双眼睛过看不见自己。
一股刺骨寒凉的冷意爬上刘彻的脊柱,他好像在冰窟窿里摸瞎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冰桥就会碎尸万段成渣。
张骞说只有神佛才会心中常怀揣他人,刘彻却从另一方向偏激而又精准地进行解读。
只有没有来生的人,才会毫不在乎身后之事,江观潮怕是以颗死去的心,在趋势他做出将自己摈弃在外毫无私心的大事。
他是不是,心存死志?
……
江观潮哪里知道刘彻与张骞促膝长谈一番,得出个狗屁不通的结论,他现在被李泳抓住指点江山,力图用沙袋堵住黄河缺口。
他脏腑中塞满了啼笑皆非,任是说的舌灿生花,李泳也跟头拉不出来的犟鼻子牛似的:“没事,不通水工就不通水工,你就对着滚滚江水再想想点子,看看堵住缺口后还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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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恃修工程的事可一人大包大揽,但指不定江观潮能出金点子,让他的修水之路变得更顺?
江观潮想:都说术业有专攻,你个搞水利的非要抓着我农业科的人不放手,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抓都被抓住了,顶头的还装聋作哑将他的抗议摒弃在耳门外,临时被抓了壮丁的江观潮只能拄着竹节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黄河泥泞的边滩上,搜肠刮肚看有什么好办法。
下游的情况比前些日子好,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河道两旁被砖石垒起的土墙被汹涌的波涛冲得妻离子散,好在第二道屏障磕磕绊绊地建起来。
前两日征夫都是拿命在拼,冒着被水吃进去的危险,肩扛沙袋,一个接着一个囫囵往道旁丢,终于堆了座巍峨的小山峦。水兽横冲直撞,塞进沙袋中却没了脾气,水和干土沙相融合,吸饱汁液后膨胀得过分,连带着沙袋也重如千钧,更不容易被撼动。
等从麻布的孔洞里钻出来,吼声轰隆隆如响雷的狮虎也成了温吞的小猫咪,多余的水导入地底深处。
李泳终于打了一手坚壁清野的好牌。
江观潮抓耳挠腮半天,还是没什么启发,不懂就是不懂,他就算看三天三夜的河道,也没办法格出物来。
抓狂期间,偶尔跟李泳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话,总算搞清楚下游河水泛滥成灾的原因。
“河南郡守那伙人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蠢货。”他骂得毫不留情,“黄河河道才平十几年就他妈以为能安稳,他妈上游都用大石头块子叠黄泥做堤坝,他妈下游给我用黄泥。”
他一连说了三个他妈的,还有一连串修辞极度丰富内容腌臜不堪的骂爹话,江观潮脑子里的净网屏障把它们绿化一遍,终于抽绎除了关键的理论。
——为什么下游会塌方,因为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搞豆腐渣工程,拿他们脑子里的黄泥水来修堤坝。
秉着外行人特有的朴素和谦卑,他小心翼翼问:“只要修堤坝的墙够硬够厚,就算是梅雨季来也不至于垮得这么快?”
李泳从他义愤填膺的脏话卷帙中抬首,喷江观潮一脸唾沫星子:“是这样没错。”
他听见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终于远离学不到什么又压抑得紧的河岸灾区。
李泳捏着嗓子的嚎叫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哎哎哎,你跑哪里去了,给我回来!”
江观潮给他吼得耳朵发红发热,屁股后面更有把火在烧,他把竹杖扛肩上,草鞋在地里吧唧吧唧地踩,大腿都甩了一连串的泥点子。
他的吼声融化在风中,喉咙里头有干涸的火在燃烧:“不回来!我去研究泥石头料!”
“你不是要比石头还硬的堤坝墙?我肯定给你做出来——”
……
等脚底冒烟地跑回县寺门,江观潮就呸得一声唾弃自己说满的大话,他连半瓶晃荡的水都称不上,高脚瓶里就一层浅浅的洼——倒出来统共就一两滴。
在说起坚固材料时,水泥两大字猛地撞进脑子里,像是黑夜里闪烁着的霓虹灯景。
黄河水的浩荡气不仅冲破了豆腐渣堤坝,还冲坏了他的脑子,饮冰多年,熄灭的小火苗忽然就在血管里沸腾,把满肚子的大话炸出来。
他深感骑虎难下,抱着头蹲在地上,懊恼地想要打滚:靠!水泥怎么做?
还没忧郁半晌,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从他鼻子底下插了过去,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卡了墨水,虎口有骑射磨出来的茧。
不见龟裂与坑坑洼洼,手背上更无死皮与纵横交错的格子纹,已经是只很好的手。
它散发着雨后特有的温良。
抬头,是刘彻那张见了鬼似的俊俏脸蛋,他嘴唇微抿,连成一道刀刃刻过的直线,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填满了善意的大字。
“我们谈谈。”
江观潮:“……”
什么我们你们,咱有这么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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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猪日记:我靠脑补撑起一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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