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襄给江观潮忽悠瘸了, 一心跟他搞农业改革,要让平阳县变富成为方圆十里的经济中心风水宝地。
怎么富起来江观潮也没有具体章程, 他在现代不是专门搞国家发展道路规划建设的,只能秉持着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生产力搞上来,经济才能好;想要富,先修路。
两句话听了不像是一个系统的, 细细品品,却能体味其中的道理, 曹襄欣然点头:“古人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是这个理。为什么会路不拾遗,那是因为不缺吃不缺喝,只有吃饱了肚子又有余裕, 才会不干偷鸡摸狗的事, 不对其他人的财产感兴趣。”
道理他是懂的, 不过在明白的同时不免出现新的疑问, 他亲自下乡观察了一番,不仅仅看了平阳侯封地内的村庄, 还看了安邑周围的村庄, 看完后曹襄发现了一个纸上谈兵绝对不会认识到的问题。
“有个问题我不很了解, 还望江先生能够解答。”他说, “圣人体恤民力, 为了让百姓修养生息, 相对前朝大大降低了田的赋税, 同时只要是发徭役的百姓都能得到二十亩田产,有田地税又低,论理来说百姓生活应该很好,但我看大多数人家却没有什么余钱,还有不少农人沦为没有田产的佃农,这又是什么缘故。”
江观潮说:“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曹襄疑惑的问题江观潮之前也好好研究过,以现代人朴素的思想不是很能理解古代的情况,他原来也以为文景之治后的汉代人民生活会很富裕,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城市人还比较好,城市周边的村寨,大部分人都是堪堪养活自己。
江观潮不由想到了他所居住的追风村,它是一座很好的村子,北倚大山,南靠溪流,东面有座小岭,岭周围水草丰美,牛羊聚集于此,慢悠悠地拒绝芳香细嫩的草,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汁香味。
西面是大片大片纵横交错的田埂,田是熟地,不比更北方的盐碱地,湿漉漉的泥土下有很多微生物,小生命让土地更加肥沃,即使随意在田间泥土间撒几把种子,等到秋高气爽的时节,都能收获大片大片沉甸甸的果实。
有地,地还很好,民众的生活应该也过得不差,但像鑫三郎那样无法耕作的家庭在村子中却依旧不少,大部分村民挣扎在饥饱线上,饿不死也吃不饱,一年下来无存粮。
“你忽视了一件事。”他说,“不是有田赋税低就万事大吉,田地肥沃是好事,却是在有人耕种的大前提下,如果耕种不了,再多的好田都是白搭。”
“曹郎有关注过,封地上有多少人被征徭役,最后留在田间耕作的究竟是哪些人?”
曹襄最讨厌的就是江先生提问环节,每到这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深埋在骨血中未曾扒出重见天日的无知。
他像是浑浑噩噩睡梦中的人,被一道霹雳蓦地惊醒,不得不直面花团锦簇下残存的惨淡现实。
“我不知道。”曹襄的胸膛中奔涌着羞愧,他急切地为自己辩驳,“但我可以去看,可以去观察。”
江观潮一惊,他不是热血人,可能在十来岁时尚存满腔包袱,待到汉代未曾施展的拳脚再也不可能伸展,人也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就事论事时带有通透的了然,故此没第第一时间理解曹襄的惶急与羞愧。
在他眼中曹襄是一心求教的学生,是晚辈,是想从他身上汲取知识的时代探索者,也是被自己拐到弯里的人。有从师范毕业教书育人的朋友告诉他,教学生还是要讲究胡萝卜加大棒,鼓励教育中偶尔参杂批评,不过好老师必须学会帮学生树立信心。
他以特别浮夸的戏剧腔调说:“你能观察到民生疾苦已经很好,我见过很多人,能真寓心于民的寥寥无几,曹郎算其中一个。”他鼓励说,“在教化百姓上,你是很有天赋的。”
语言苍白,却恰到好处地安抚了曹襄千疮百孔的心,他放下心来,知道江观潮说:“我与你一同去看看。”
……
人生在世,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尊崇与唾弃。曹襄尊重信赖江观潮是一条水到渠成,没什么弯弯绕绕的道路,无数小事累积在一起,水滴石穿,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成为人生道路上摇曳却不可湮灭的指明灯。
曹襄也觉得过程太快,午夜梦回时想自己是否错信他人,然而把江观潮做的事,他说的话在脑袋里千锤百遍地咀嚼,每回又更加坚定他对江先生的信仰。
他坐在马背上,左边是千里沃野,右方是碧涛波光。脚下的土路是去年才翻修的,每一寸土都被碾碎后夯实,便是木滚轮在泥土间翻腾,也不见高低起伏,涨涨跌跌。
“打路过三排垂杨柳就是我父的封地,地上的千百户人口皆归他管。”曹襄忍不住夸大自己的用途,“话虽这么说,我父却不常在封邑内,大小诸事多由我来断绝。”其实他决断的只有小事,大事情还是要过平阳侯眼。
江观潮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一通夸奖让曹襄通体舒畅,进村落之前两人就下马,找地方把马拴住,徒步下乡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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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人朴实,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大半天转悠下来,曹襄也清楚了村庄的人员结构,老弱妇孺是全的,青壮年劳力却不好说,有的是去服兵役了,有的被征走修路,还有去修桥的,一家一个说法,结局却大体相似,村落只有半数壮年男子。
数字让曹襄十分挫败,他脑子并不笨,甚至还很灵光:缺少劳动力,有再多再肥沃的田地也没有用,过不下去的农人卖农田求钱以果腹,沦为没有田产的佃农。
江观潮早就知道了,一点也不惊讶。
……
平阳侯的宅邸就在县内,曹襄看天色渐晚,邀请江先生到府上住一晚,江观潮答应了。侯府菜色精美,有发酵后松软的蒸饼。
蒸饼可口,客人吃得爽快,主人却被困扰得长吁短叹,他忍不住放下蒸饼说:“是不是徭役但凡存在一日?村民就不可安居乐业?”
“当然不是。”江观潮说,“徭役要是不存在,在安居乐业之前,百姓就会被不平坦的道路、决堤的洪水折磨。”这些公共措施都是靠服役的人修建的。
曹襄的下一个问题实在很为难人:“那能不能在徭役和百姓安居乐业之间达成平衡?”
江观潮苦笑:“再过几十年应该没问题,但现在绝对不可能。”他的回答十分现实,“曹郎也知道,陛下有北击匈奴之志,想要达到目的需要更多的兵以及相应的设施。”
身体结实的年轻男人都去当兵了,不去的就留后勤,可以想象的是,在匈奴人彻底于中原大陆销声匿迹之前,汉代的徭役只会一次重过一次。
曹襄也知道这问题,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当事件涉及封地内百姓生活时,他第一次理解为什么包括韩安国在内的大臣反对出兵。
每一次打仗,对百姓来说都是莫大的摧残,许多少男人被送上绞肉机,命丧大草原。
“是不是不大战会好些?”这句话冷不丁从主战派支持者口中说出,让江观潮差点把就着的白开水吐出去。随后他紧接着说:”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江先生切莫当真,战还是必须战的。”
江观潮说:“如果不把匈奴人打服了,打怕了,就算徭役再轻,百姓生活再平安喜乐也无济于事,他们所种植的谷物畜养的牛羊不过就够匈奴人劫掠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潇洒出尘,不再轻描淡写,“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让老弱妇孺耕作更加便利,有限的田地中长出更多的粮食。”至于甚减少徭役,想都别想。
在赶走匈奴人之后,国家一定会进入漫长的休养生息,以弥补命丧战场的青壮。
江观潮想的有点多,他以往深深埋藏在血肉下的思想囫囵似的吐出来:“麻烦的倒不是征战,而是与征战只有一线之隔的穷兵黩武,当今是雄主,世间大凡雄主的,类比秦皇,都很难体会百姓的平安喜乐。”
野心勃勃固然是好事,但汉武帝后期,民不聊生,道路上横陈着饿殍,国家人口锐减,以上情况直接导致西汉的破灭,几任帝王都没有拉回摇摇欲坠千疮百孔的国家。
“如何用最少的力量击溃匈奴,将迷路之类的耗损因素排除在外,战胜后即使收手,打仗过程中供给国家相应的兵力,这些都是……”
“江先生!”低哑却不容忽视的呵声洞穿一室,两人蓦地沉静下来,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燃烧火烧竹子的爆声,火光明灭不定,照亮了大半间会客室,也燃尽了半屋的寂静。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抽动,攥在掌心,指甲刺破血肉留下酥酥麻麻的疼与痒,江观潮长呼一口气:“是我失言了,陛下之事何曾论道我叙论?”他看似不经意地开新一个话题,就像是举起了高高的代表皇权的符节杖,再将它轻柔地尘封在沙底。
“我们来说说,如何让作物亩产更高……”
……
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六月,载着平阳公主与曹襄的车马进京。
他们没挑好时候,月初开始,刘彻的心上就笼罩层厚厚的阴云,黄河下游的大决堤时时刻刻萦绕他。
善水利的能人巧匠被尽数打包至黄河下游,额外还发了十万民夫背柴草与黄土,试图堵住决堤的大口,忙碌了半个月后,却并未传来捷报,雨一日大过一日,肆虐的河水猛兽依旧咆哮着吞噬下游的村庄,百姓流离失所,紧跟而来的瘟疫……问题接踵而至,刘彻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往下掉。
刘猪:再掉下去就要秃了!
平阳公主跟刘彻的关系很不错,再几名出自王皇后的姐妹中,只有她是最会讨好皇帝弟弟的,小到节礼问候、寄托于信件中的嘘寒问暖,大到物色各地美人,方方面面一应具全。到长安城后,她马不停蹄带儿子找刘彻,就为了呈上惊人的农事记录表。
曹襄很不自在,技术呈给陛下没什么,但送本折子不就行了?他妈从中横插一脚拉着自己直奔长安,末了还漏了最关键的江先生,他就很不乐意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先生自己也没有面见圣王的意思,想想就头大。
平阳公主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待会儿见陛下记得好好说说那些农物的功绩,你父说此乃利国利民之物件……”
魔音贯耳却只落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曹襄心中猛地升腾出对平阳公主的埋怨:你又什么都不懂,为何偏偏要跟着我,带我到御上宝殿炫耀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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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扇巨大的门扉从内被推开,像是忽然张开翅膀的雄鹰,刘彻盘腿坐着,他年纪不比曹襄大多少,却已有股帝王混天而成的霸气。
“雄主——”
江观潮曾说的两字撞得他头晕目眩。
刘猪此时正在看农业记录表,他先头翻来覆去看了十好几遍,每一次都有新的收获。
用脑子想就知道,如此怪模怪样又简单易懂具有个人风格的信件,定是出于江观潮之手,他甚至把铁犁的构造图画了好几个视角。
殿内不是只有他,还有一排农官,信件他们早已传阅,现在都目光昭昭,盯死曹襄,像是饥饿的五天没吃饭的猛虎。
曹襄不卑不亢地行礼:“依照信上所言,此回带来三物,一是新牛耕农具短曲辕犁,二是新粪肥作法,三则是此物。”他变戏法似的把玉米棒子从怀里掏出来,别说是农官了,就算是刘彻的呼吸声都变得很沉重。
“此物名为玉米,甘甜可口,人畜皆可食,产量高过粟六倍有余,一亩可以产十五石。”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汉代大杀器。
……
玉米是很多年前江观潮穿越时带着的,他把玉米粒抠下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就成了种子。停留在大月氏时他战战兢兢种植几小株,等结果后又小心翼翼地回收,一颗都没有留给西域人,循环往复几年,终于保存下可以大肆种植的玉米种。
没让张骞带给汉武帝的理由很简单,一是不保证种子的活性,二也是怀疑玉米与汉代的土壤是否兼容,三则是不信任农家们尚未经过探索的种植技术。
结果总是好的,在江观潮的精心侍弄下,玉米生根发芽,产量当然不及现代,但跟汉代的粟麦稻对比,已经高得难以想象。
汉代最高产的农作物是粟,后人给它取了高产粟的诨名,亩产约在三石上下,几乎是粗放式农耕能够达到的顶峰。
农人大多种粟豆,就是这道理。
不过在玉米出现后,情况可能会发生改变。
……
非亲眼所见,农官皆不相信玉米之产量,都觉是曹襄欲诓骗圣人,胡编乱造。
平阳公主倒是半点不慌,她是不通农务的,但曹襄通,平阳侯通,村上的农人也通,找人跟她解释,能不晓得玉米的好?她甚至以嘲笑的眼神看向农官,现在有多信誓旦旦,到时就有多打脸。
农官跟精分似的,一会儿对黑铁短曲辕犁推崇备至,跟饿犬似的流哈喇子,一会儿又对农业记录表吃胡子瞪眼,喉咙里填满了嘟嘟当当的“不可能!”“假的!”
平阳公主自恃身份,不屑争辩,只时不时送上蔑视的眼神,快把紧绷的火、药库点燃了。
刘彻跟曹襄大眼瞪小眼,以眼神传递信息,过会儿刘彻终想到万全之举:“别吵别吵,眼见为实,你等都到平阳看看,不就一清二楚?”
曹襄说:“不在平阳,在平阳旁安邑县的追风岭。”
公主狠狠瞪了眼不成器的儿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农官的争论将歇,正要谢恩,却被刘彻的下一惊天大发言炸得人仰马翻。
他摸摸下巴说:“黄河下游决堤之事迟迟无成果,朕本欲带大小官员共往下游村落走,观灾情之症状,体民生之艰辛。巧的是平阳县恰在黄河中上游,顺路,我便和你等一同去,看看那亩产十五石的天赐谷物究竟长什么模样。”
正好也让铲屎官面见天颜,看朕是何等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不过……
刘彻有点忧郁,朕总觉得今日头发略有些稀疏,等见的时候需将三千烦恼丝紧紧地扣在冠内,别迸出来。
哎,不管是哪个朝代的人都逃不过脱发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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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猪日记:要面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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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第一章的设定,玉米并没有让张骞一起带给汉武帝
ps:都穿到古代搞农业改革了,怎么能没有玉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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