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廉。”
“连?”
“廉颇的廉。”
“原来是廉官人,您请……”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那婆子跟老板娘说了些什么,老板娘摇了摇头,用苏州话又说了些什么,婆子叹了口气,转身去问穆九姑娘……
“怎么了?”廉官人问道。
“客倌您住的上房,是最后一间上房了,婆子问穆九姑娘有次等的房间住不住……”小二正说着话,只见穆九姑娘摇了摇头,显是要走。
廉官人听到这里提高了声音,“且慢,在下住二等房即可,这上房让予穆九姑奶奶了。”
穆九姑娘这一日自从睁眼起就被逼着收拾东西,她说且让她往穆家传信,让娘家兄长来接她,婆婆都不肯,只让人套了她陪嫁的车子,带走随身的衣裳和唯一没开脸的陪嫁丫鬟另有奶妈张妈,就要立时送她走,她苦求无果,连求见公公都被驳了,也只得含羞忍辱离了闵家,坐着车往城外穆家而去,谁知走到半路上偏偏车坏了,修了两个时辰的车,待到重新上路已然是申时了,她本欲趁夜而行,奶妈却劝她住一夜明日再走,毕竟她被赶离闵家知道的人不少,穆家有钱,她又年轻貌美,万一有歹人盯上了这辆马车,欲在半路上图谋不轨可怎么得了。
她也只得捡了间干净的客栈让车夫停了车,却没想来得晚了,连上房都没有了,她只觉得这一日从外面冷到骨子里头,凄凄惶惶冷冷清清,面上如常内里却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她这般活在世上,除了让父母蒙羞让兄长烦扰又有何用?她无视奶娘恳求她暂忍一夜时哀求的眼神,再次摇了摇头。
正这个时候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要把上房让出来,她抬头看向楼上,却穿一个穿着月白直缀,腰间系着丝绦,俊逸清秀的高佻美少年,对她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走上了楼梯。
杜德礼回了家,杜二太太的头一件事就是迎上去问,“可借回来了银子?”
杜德礼摆了摆手,“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银子,我今日去翰林院找外甥,恰好遇上了许亲家,他到底是做官的,见识就是非同凡人,他给老三指了一条光明大道……”
“什么道?”杜二太太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没要来银子,回来编话哄我呢?”
“我没要来银子?那是我外甥!我的亲外甥!他岂能让我这舅舅张了嘴又闭上?”杜德礼说罢从荷包里拿出两张银票,“一张一千两、一张五百两,天龙号出的银票,随到随取现银。”
杜二太太松了口气,“我还道你未曾拿到银子,那你说的明路又是什么意思?”
“太太啊……咱们杜家没落了啊,没人跟咱们说心里话啊,咱们给老三捐例监本是为了孩子有个功名,出来进去的能让人敬重,咱们家也算是有个读书人,可那例监是让人瞧不起的啊,杜家又失了势,咱们儿子那性子,在贡院里被人挤兑几句,他还能活吗?”
“怎……怎么不能活……”
“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这般糊涂啊,小三子打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他不似他哥,能屈能伸,精明伶俐,生在咱们家偏长了个清高读书人的肠子,也不知道随了哪位先祖了,若非怕自己考不好,污了祖宗的名头,怎会一进考场就犯晕?他那气量,谁在街上瞪他一眼他都能想上两个时辰,若是在贡院里受了那些个酸腐的欺负,回家又不肯说,不出一年怕是就要断送了性命。”杜德礼这人面上虽是个老纨绔的样子,你得说他当爹是个好爹,说自己的儿子说得入木三分,连杜二太太都忍不住点了头。
“那你是什么心思?”
“许亲家说了,由他和亲家二老爷做保荐人,再让外甥写封信送到山东去,让咱们儿子拜在杨老亲家的门家,杨老亲家乃是一代的名师,他手下的高徒不乏两榜进士,更不乏举人、秀才,咱们儿子经他好好调教一番,好歹考个秀才回来,许亲家敢力保当年就能堂堂正正的进国子监,不用矮人一头。”
许二太太手拿着银票,想要还给杜二老爷又舍不得,可要留下,“咱们留下这银子,是不是就……”
“那是自然,这银票是外甥给的,让我回来跟你商量,若是你执意要捐例监,就把这银子捐出去,若是你也同意让儿子拜在杨老亲家门下,再将银子送回去也不迟,这银子送回去还是收着,你自己做主吧。”
许樱见连成璧一边用晚膳一边发呆,连平素不吃的青椒都送进了嘴里,嚼了两下才赶紧吐出来,不由得笑了,“我的连老爷,您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连成璧这人其实难养得很,不吃青椒偏喜欢跟青椒一齐下锅炒得五花肉,为了颜色好看不许厨子将青椒捡回去,每次吃饭必然要挑捡一翻,也不嫌累得慌,今日心不在焉,到底是吃到最不爱吃的东西了,眉头皱得跟吃了什么毒药一般,“老爷可是怕输给我五两银子?”
这对夫妻拿杜德礼会不会还银子打了赌,连成璧赌杜德礼会替儿子捐例监,至少不会把银子还回来,许樱却赌杜德礼会把银子还回来,杜德礼这人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许樱在屏风后面看得清楚,他对自己家里唯一能读书的儿子那是相当的在意,定不会为了银子耽误儿子的前程,由此可见杜家到底是书香门第,面上再怎么纨绔,心里都是把复兴杜家当成极大的事的,杜德礼绝不会因小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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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宁愿把银子输给你。”他小的时候娘常说,舅舅们是好人,她在家时对她极好,每次上街必然要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回来给她,如今每次来必要银子,也是逼不得已……让他不要对舅舅们失了敬重,可他想得却是舅舅们不争气,每次到连家必要让母亲在祖母面前丢一次脸,害得母亲眼睛里的忧郁更深浓,因此母亲去世后,对舅舅们颇多气恨,如今听了许樱的劝对舅舅们尽礼数,果然瞧见同僚们对自己的印象又好了一层,心里也有些服气,可要说敬意,是丁点没有的,可那些毕竟是他的舅舅,他说到底无非是怒其不争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一声通禀,“舅爷到……”
要说连成璧这个人,旁人生下来时含得都是银汤匙,他含得是十足真金汤匙,生下来就不知道缺钱是怎么回事,要说愁也只愁钱要怎么花,他又不是那些个喜欢花天酒地古董美女的,人家给他什么衣裳他就穿什么衣裳,连家也不是什么暴发户,虽说太宗爷的时候曾经曹随魏规弄了个商人不得穿绫罗绸缎的律法,可也坚持没到十年就没众人有意无意的给打破了,民不举官不究的,早就没人在乎那些个事了,连家几代人的经营,在穿戴上自有一套讲究,连成璧就算是闭着眼睛穿,也穿不出错来;吃上他也不过是略挑些食,一年四季桌上必要有青菜、海鲜,若说旁人家供不起,连家人却恐怕他吃得不好,学着那些个世家大族,每月定了鸡鸭鱼肉海鲜菜若干,由着他的性子来。
他这辈子亲手花出去的银子不多,若非因连家是商贾,为让子女知道银钱艰辛,小的时候让他自己带着银子买过东西,他怕是都不知道米油柴薪各值多少银子。
要说他身上最耗费钱财的事,无非是买书一项,古藉善本名人字帖坊间新出的好书,只要他知道了,没有不买的,只要看得上眼的新书,都是买两套,一套自己看,一套束之高阁收在书房里,新书有价,古藉无价,一年下来花在买书上的银子少则数百两多则上千两。
可要说他这辈子花钱最痛快的一次,要数这一次了……把五两银子从荷包里掏出来交给许樱的时候,他竟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娘若知我舅舅还有今日的见识,怕要含笑九泉了。”他不求舅舅们能如何报答他,只求他们知道上进。
许樱笑眯眯地收了五两银子,自背后抱住他,“我虽未见过婆婆,可我见着了你。”越多经历的人,越喜欢连成璧这样的性子,直白简单,没有那么多累人的心思,“再说如今风气如此,你年少得志,多少人都盼着你跌个跟头,又有多少人要说你年少狂傲,那些个词啊,都是预备好的人要往你脑袋上砸,可咱偏不让他们砸,二舅舅今日就算是没把钱送回来,咱们也一样敬着他,心里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成了,多少人造桥铺路又找人四处宣扬,无非是为了名声二字,咱们一年花那么点子钱买个敬重长辈的名声,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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