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邑离大商邑虽不算多远, 但信一来一回也许几个月的时间, 待甘棠收到回信, 已经十一二月, 天气转凉了, 下雨飘雪了。
在政敌身边安插探子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 甘棠几年前在储君府埋下这根钉子, 倒真没有盯着殷受的私生活,殷受把人提到了身边,她不用看都能想象他得意的模样, 大概意思就是阿梨你好好盯着,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这样。
甘棠看信,旁边妲己就眼巴巴地看着, 她是个聪明孩子, 这段时间已经掌握了祭祀占卜的精髓,学得又好又快, 再加上五岁大开始习武, 专注刻苦, 小有所成, 甘源这几日在朝上一改往常耷拉着眼皮不作为的态度, 对朝政复又积极起来, 大概和妲己有不小的关系。
信就很少,殷受亦没说什么要紧事,甘棠温声道, “没有你的信。”
妲己眨了眨眼睛, “己己就猜估计会这样,己己猜储君都没拆信。”
甘棠失笑,“知道你还写,天色晚了,你先去歇息,小孩子不该熬夜。”
外头暗黑的天色昭示着甘棠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妲己看了眼铜瓮上的滴漏,便伸手去拉甘棠,“圣女您该歇息了,储君也说了,您该好好歇息爱惜自己的身体。”
自己的身体她自己自然是爱惜的,只是底子放在这,几年前受了不少伤,当时没什么,年纪大就日积月累的上来,什么毛病都有了。
算起来她也是近三十的年纪了,不注意不行,稍稍饿着或是忘记吃一两顿,必然要汤药伺候,药吃得多,肝胆不好,也是麻烦事。
甘棠按了按自己的肠胃,近来天气转凉,旱季刮干风,她肠胃不适,一阵有一阵无的隐痛,虽说没什么关碍,但五脏慢疾最难根治,近来的朝政按部就班的往前走着,没什么水花波澜,她正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
甘棠吃了两颗药丸,吹了案几上的油灯,起身拉着妲己道,“走罢,今日早些歇息。”
妲己睡里侧,甘棠睡外侧,妲己见甘棠把玩一根红玉簪,抬了抬头问,“待储君来了,己己就不能同圣女一道睡了么?”
甘棠将簪子放在枕头底下,笑回道,“嗯哼,他最是小气,若知晓我们同塌而眠,也要吃醋发酸的。”
妲己有点懂,毕竟那个男子来了,她就得躲到一边让道,只是看着甘棠的笑颜,她就明白那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入宫后见得多了,也再安国侯府待了不少时日,见过那些臣子的生活,许多男子家里美姬如云,歌舞乐声不断,朝上做完事,下朝便也不管了,又有几个是真的关心子民的死活。
可圣女不一样,她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的,圣女自铜枢里得了百里开外子民送过来的信,说他们那的土地种什么死什么,土地干裂产不出粮食,城镇荒凉,人越来越少,饿死了许多人,派了官员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为了政绩,反倒强迫子民搬迁移居,差点闹出事情来。
最后还得圣女领着官员一起去,带着百姓立石桩,挖沟渠,水井,盲沟,挖渠道引水,栽种一些能成活的绿植,像是黄连木,槐木、黄檀、梨、桃这些能给子民创收的作物,她不是很懂盐碱地是什么,但亲眼看着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两年多在她的手底下变成了绿荫,也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子民脸上露出灿烂真实的笑容来,看见他们对着她磕头跪拜,万人敬仰。
那些官员太笨了!
像这样的事一年有好些,她知道圣女也很高兴,但她太累了。
政务以外,有那个男子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的会放松些,连笑的次数都多很多。
妲己在被子里翻了个圈,稍稍撑起了些身体,揪了揪圣女的袖子,轻声道,“您教己己罢。”她学会了,就能帮她分担了,她太累了。
甘棠还没睡,她在想殷受子嗣的事,越是逼近他登基的日期,这件事就越紧迫,因为商王重病,与殷商合作的这件事,暂时耽搁下来了,殷受来竹邑的日期一推再推,崇竹水渠开闸的时候,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
是真的有些想他,没有敷衍。
甘棠兀自想着心事,旁边妲己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了些兴趣问,“你想学什么,对哪方面感兴趣。”
妲己茫然地摇摇头,回道,“所有,能学的我都学。”
甘棠乐了一声,在她发顶上揉了揉,回道,“这是一件好事,多学点东西,做一个有用的人,将来无论什么境地,都能自处,能力越强,活得越自由。”
妲己重重点头,甘棠给她拉了拉被子,温声道,“睡罢。”
“您也睡。”小丫头窝在她身边,额头抵着她的肩,不一会儿呼吸就匀称起来,这两年来小姑娘越发粘着她了,大概是亲人不在身边,周围没有可信之人,对甘源又诸多防备,这才跟她这般亲近的。
甘棠往下躺了躺正欲睡,外头有轻哨声,一声过后便没了动静,是平七,通常用这样信号的事情重要也不重要,甘棠还是下了床榻,批了件衣衫,出去把门带上了。
“什么事?”
平七叩首,行礼道,“年方苏氏那边出事了,苏氏一族连着另外五十个奴人,外加安置一处二十余户村民,三天里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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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七双拳紧握,眼睛泛红,“水丁带去十五人,只回来了一人,其余皆是中毒身亡,毒是下在井里的,那村子只有两口井。”
甘棠心里发寒,问道,“可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是谁的人。”其实并不需要怎么问,除了少数几个人,并不知道妲己是苏氏一族的女儿,甘源不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暴露妲己不是天生地养的事实,这件事除了他,不做它想了。
水丁和平七是甘棠身边的老人,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平常话不多,在四人里头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但已经跟着她十几年了,甘棠抬头往安国侯府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暗沉如水。
平七说得愤愤不平,“一路暗中跟着的,除了我们的人,余下那些都是老熟人,可笑还故意留了个活口,捏着块令牌指认是储君做的,真当我们眼瞎。”
大概以后妲己问起,甘源也会这么跟妲己说。
甘棠忽地回头往屋子里望了望,心里发僵,朝平七吩咐道,“这件事没完,你先抚恤死去的兄弟们,把人带回来安葬好,暂且不要多话。”
平七应声称是,起身退下了。
甘棠开了门,果然见小孩赤着脚站在地上,没发出一声响动,却已经哭得不能自己,张着嘴无声地地泪流满面,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这一生已然经历了很多,她虽然从来不提,但甘棠知道她很想念自己的亲人,知道甘源对她别有用心,还要做出认真且亲近乖巧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家里人能留一条命罢了。
甘棠不知如何面对,先反身关了门,又点了盏油灯,复又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歉然道,“对不起。”
妲己拼命摇头,又拼命压着声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还活着么?”
甘棠摇头,甘源连路人都不放过,如何会留下这么重要的活口。
“父亲还活着吗?”
“兄长姐姐呢……”
甘棠心里发闷,只觉这个草芥人命的时代,糟糕透了,且这个加害人,还与她有关。
“圣女,为什么呀!己己很听话了……已经很努力了……”
甘棠不知道,总有人是这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甘源分明是先前尝了她这一桩的甜头,打算复制出一个可控制的人来,这样的人是不能有父母亲人的,最好像她一样,来去干干净净,心无旁骛。
妲己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有了诸多改变。
有得便有舍,得很多,也不见得能忽略那些被舍弃的,譬如这些枉死之的人命。
这样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不少,一些原本活下来的人,枉死了。
甘棠四处看了看,不可避免地心情低落,勉强提了提神,抬手一点点给面前的小孩擦干净眼泪。
妲己哭得更厉害了,又怕外面其它人听见,压抑中显得越发撕心裂肺,甘棠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去,不知如何安抚她,“这件事同我有关,我害了你一家,我安葬好你的家人,以后你跟着我罢,其余的事交由我处理便可。”
妲己伏在她怀里,闻言拼命摇头,“坏人做下了坏事,和圣女无关……己己知道的。”抱着她的人已经很忙很累了,她不想给她添麻烦。
甘棠如今只得庆幸妲己这些年一直待在她身边,四年未见过父母兄弟,心中虽挂念,听闻噩耗悲痛心伤,过一阵也就好了,甘棠抱着人上了床榻,温声道,“你以后就跟着我罢,不用去安国侯府了。”
妲己咬咬唇,通红着眼睛点点头,“嗯,己己很难装出亲近的模样了,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行。”
甘棠在她的发间拨弄了两下,拉过被褥给她盖好,轻拍着她的背。
妲己往里头窝了窝,鼻音浓重,“安国侯也杀了您的父亲母亲么?”
“我不知道。”甘棠摇头,想着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多说了些,“我的生母把我丢在山里,恰好在周祭时被捡到,但我天生有异,多大旁人判断不出来,那时候穷困的人比现在更多,有点良知下不去嘴吃又养不活的,就把孩子丢了,丢孩子的很多,自然就查不出我是哪一家的了。”当然也不排除甘源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肯漏过一个的可能,她当初要查身世,也是十多年以后,什么都查不到了。
妲己看着甘棠,豆大的眼泪掉下来,扑簌簌的,紧紧搂着她窝了好一会儿,眼泪擦也擦不干净,抬起头来抹了两下,自枕头下面摸出个小瓷瓶来,朝甘棠问道,“圣女,己己能吃一颗药么,己己想睡一觉,睡一觉,明天起来学习农桑术。”
是安神静气的药,甘棠有时心里记挂睡不着又非得睡一觉的时候,就会用一粒,虽说没什么害处,但毕竟是药,只她一直流泪,伤眼睛,也伤神。
甘棠拿过来,倒了一粒掰了半块,轻声道,“对身体不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妲己应了一声,放在口里吃了,不一会儿便靠着她睡了过去,留了甘棠,在想甘玉甘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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