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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千万珍重四个字
    自纠察奸宄, 处置在水渠工事上动手脚的人, 收集勺旻酒曲几人的罪证, 再到明川暴雨, 疠疾, 甘棠自崇国出来后, 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停歇。

    甘棠成月成月不得好眠, 没病都要疲软三分,先前紧绷着心神还好,眼下一放松, 高热发起来,整个人便昏昏沉沉的一病不起了。

    这时候她是不能病的,尤其刚给过天威, 好在付名亦染了风寒, 每日在她这里进进出出,士兵们以为药是给付名的, 倒也无人生疑。

    近来亦没什么要事是她非出面不可的, 自个躲在屋子里病一病, 也无妨。

    唯独需要她亲自出面的, 就是殷受和他那装备齐全的一千骑兵了。

    殷受进来的时候甘棠正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 迷迷糊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情绪, 听房门外平七说见过储君,知道是殷受来了,且来的这么快, 心里真是觉得前几年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 殷受来的很不是时候,且她先前没收到一点消息。

    人还未近前,他心底浓厚的情绪便这么直直传过来了。

    只这股情绪浓归浓,却是一时善一时恶,善的时候烈得如同这世上最烈最醇的酒,思念和爱慕疼炙热深厚如地心的岩浆,恶得时候没有特定的恶感,却冰凉复杂,像世上最冷血的杀手拿着最锋利冰冷的剑,凉寒彻骨,杀意存粹得不带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冰冷干脆。

    自上次殷受受她牵连受伤后,她自殷受这里接收到的情绪比其他人更复杂细致,不是单纯的善与恶了,大概是因为太过熟悉亲近的缘故。

    殷受想杀了她……

    甘棠心里冰凉,脑袋亦跟着清醒了许多,原也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火[药这种东西,太超前,甭说是这时候,便是千年百年之后,她那日弄出的动静,也依然惊世骇俗,殷受作为执政者,忌惮乃至起了杀心,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敢用,是因为笃定了消息传到商王和殷受耳朵里少说也得月余,那时候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却不曾想殷受在这档口来了明川,此番落入他手心,只怕难逃一死了。

    可他这么喜欢她呀。

    她也没有要拿着这些东西做坏事,也没有要弑君夺位的意思。

    后背和头发间润湿了一片,甘棠心里却凉如冬冰,提了提精神,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生机。

    她手里一半的卫兵护送肯南迁的子民南下去了土方,余下不足三百人,一半分散各村落排洪泄涝,其余都守在圣巫女府外头,绝不可能是殷受这一千骑兵的对手……

    殷受武功虽大不如从前,但眼下她病重得起不了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一条砧板上的鱼,任由人宰割。

    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殷受走近了,直至停在了床榻前,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也越发清晰了。

    殷受立在榻前,甘棠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复杂交错的情绪,心知这么昏睡下去是死路一条,指尖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看了眼殷受,眼里迸发出些惊喜,欢悦问,“阿受,你来看我了么?”

    殷受立着不动,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踏入门前所有的干脆果决,看到她这双眼睛,这张面容,听见她的声音后,似乎都发顿生锈了,眼里只容得下她了,他原本便是来看她的。

    甘棠眼睑颤了颤,费力的朝他抬手,喘息道,“阿受,你想我了么,我也想你啦,我很难受……”

    她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双眸里皆是欢欣和喜悦,看得他心里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不由自主便握住了她纤细冰凉的手,整个人也坐到了床榻边,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瞧见她额头结痂的伤口,呼吸便也跟着滞了一滞。

    心硬如铁呐当真。

    甘棠控制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气若游丝,却还伸手给殷受把了脉,温声问,“阿受,你身体如何,这几月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她眼里满满皆是关心,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欢腾雀跃起来,仿若得了世上最好的珍宝,甜如蜜糖。

    摧枯拉朽崩天裂地,她有这样翻覆天地的能力,且位高权重,便留不得。

    殷受搁在膝盖上的掌心收紧,心里煎熬闷痛,这次的机会不可多得,甘棠不在年竹四方,再加上身边随军不多,崇明是他的人,她又重病在身,取她的性命易如反掌。

    圣巫女一死,即可将‘天罚’之事传为先祖降罚收她性命,自此之后,便再也无‘圣巫女’三字,也再没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得尽快动手才是。

    一旦将人放出明川,她名声大噪,身体恢复如初,他取不了她性命,圣巫女自此将彻底凌驾于王权之上,它日他殷商王室,可有立足之地。

    殷受目光暗沉,心里万蚁蚀骨的痛压下去又浮上来,似要夺了他的呼吸,让他窒息而亡。

    “咳……”甘棠看他不肯心软,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当真起了些凄然凉意,却又很快醒过神来,软软看着他道,“咳……阿受,我很难受……”

    殷受伸了手,却是扶住她,掌心僵硬地给她顺着气,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刺目扎眼一般又挪开,他得杀了她,以绝殷商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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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受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她浑身汗湿的脸上,忍不住将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理到耳后,开口声音嘶哑艰涩,“你喝药了么?”她本是医师,十几年少见她生病,这段时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罪,才让自己病成这样了。

    甘棠顺势靠进他怀里,点点头,气若游丝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眷恋无比,“阿受,我想你啦。”

    殷受挺直背任由她靠着,见她头发汗湿如滴水,心里疼惜如刀割肉,伸手揽着她手臂紧了又紧,他也很想她,想得都睡不好觉,又担心她会遇上酒曲手底下那一千没音讯的家兵,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就想着能早点见到她,早点到她身边守着她,他也就安心了,能睡个好觉了……

    甘棠阖了阖眼睑,微微支起了些身体,双手去搂他的脖颈,甜甜软软的在他下颌上亲亲吻了一下,又靠了回去,带了些鼻音,“难受,头疼……”

    许是病痛让人软弱,她软软糯糯的带了些寻常没有的娇憨之意,不经意的依恋依赖让他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如同浸泡着蜜水一般,甜得让他心尖发疼……

    殷受恍了神志,给她理了理被汗沁湿的头发,“你躺着,我端水来,给你洗头。”她头发都湿透了,这么睡会病得更重。

    甘棠握着他的指尖摇了摇,暖暖一笑,“阿受,你对我真好。”

    殷受心里锯痛不止,闷声不语,扶着她坐好,自己大步出去抬水了。

    甘棠看着他离开,好歹有了个能喘息的空档,伸手自床头上头将匕首拿下来绑到袜子里趁手的地方,迷药就藏在袖子间,做好这些才松下些气来。

    甘棠瘫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脸埋在被褥里,呼吸急促了两下又强自平静下来,趴了一小会儿,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便转过身原样靠坐好了,长长远远地吐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安静了下来。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实在太短,全无把握,她不能轻举妄动。

    殷受抬了水进来,好几块干巾帕,一桶热的,一桶凉的,还有洗头用的脂膏,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多少让她紧绷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他要是立时提剑砍她,她当真没有还手之力的,快快好起来罢,这样也太狼狈了,生死不由己。

    殷受扶着甘棠躺在床榻边,脖子担在榻沿,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露出个脑袋来,甘棠身体紧绷,意识一丝丝感受着殷受的动作,其余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殷受将甘棠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动作轻柔,生怕弄痛了她,见她唇边虽挂着浅笑,却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心里疼惜,便问道,“怎么不带个婢女。”

    甘棠微微睁了睁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等你来照顾我呀。”

    她这么一看他,似嗔似娇,当真把他的魂魄都吸走了,殷受痴痴看了她一会儿,试了试水温,温温热热的,便以手为梳,将她的头发都理顺了,抹上脂膏,轻轻揉搓了,但凡她皱一皱眉,他心下都要跟着紧一紧,“阿梨,阿梨,疼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像殷受这样情窦初开感情又十分热烈直接的人,只怕是难得见她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一时间下不了手杀她,甘棠心里有些发涩,面上却只管欢欣喜悦,软软道,“不疼,就是痒……”

    她娇娇软软的,眼里还蕴氲着水汽,润湿清透,隔着水盆里腾起的雾气,美得让他心尖发颤,“哪里?”

    甘棠扑哧一笑,动了动眉头,“你动作快些呀,我只是病了,不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殷受亦失笑,本欲抬手给她挠一挠,见上头都沾染着脂膏,便只凑上前,唇在她眉心亲了又亲,“好点没,还痛不痛,谁弄的。”

    他语气低沉,眼底心里都是始终如一的疼惜和爱慕,就为了她额头上这么一块不大不小刚刚结痂的疤,甘棠眼睑颤了颤,心里沁了柠檬水一般,发酸发胀,眼眶半真半假的发了酸,“好多啦,不疼。”

    甘棠眼里水汽肆意,瞳眸一动水珠便顺着眼角流到了耳侧,殷受心里一滞,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哑声哄道,“莫哭,莫哭。”

    甘棠嗯了一声,蹙蹙眉,见他下颌上沾了些脂膏泡沫,微微一笑,抬手给他一点点擦干净了,“知道啦!”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只觉时间不要走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他可以同她这样待上一辈子。

    甘棠轻唤道,“阿受,水要凉了。”

    殷受回过神,试了试,自旁边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对好水温后自她头发上一点点冲下去,将上头的脂膏都洗干净,又将她脖颈上的汗湿一点点清理干净,扶她起来靠坐好,拿了干巾帕,一点点帮她擦着润湿的头发。

    外头平七叩门,说崇明求见储君,甘棠伸手拉住殷受,摇头道,“不要去,阿受,阿受,再陪我一小会儿,我想你啦,等会儿我睡着了,阿受你再去见崇明。”

    殷受被她阿受阿受唤得心悸酥麻,挪不动脚步,便隔着门朝平七吩咐道,“你去问问可有急事,若无急事,我晚间再去找他。”

    平七应声而去,甘棠得了逞,手摊在被褥上乐得眉开眼笑,殷受只觉她今日真是甜得让他如坠云端,她肯这么对他,肯对他撒娇撒痴,是他许多年都梦寐以求的事,最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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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撒起娇,依恋起他来,是这样甜美醉人。

    平七回来说崇王子无要紧事,殷受便也放下心来,让甘棠好好睡一觉。

    甘棠往里面挪了挪,朝殷受笑道,“阿受,你连夜奔波,定是累极了,上来陪我一道睡。”

    她眼里亮晶晶的都是渴盼之色,殷受心里软得能沁出水来,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了,走近一步,又停下,摇头道,“我几日未能沐浴,身上臭。”

    甘棠扑哧笑了一声,掀了掀被子,温声道,“我又怎会嫌弃你,上来罢,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殷受凝视着她明亮的笑颜,嗯了一声上了床榻,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下颌在她头顶蹭了又蹭,哑声道,“睡罢。”

    甘棠哪里敢睡,所幸他眼下心里心心念念都是她,有如一只永远不会用干电的公放机,情绪一层层清晰明了的传进她心里,她身体再困再难受再累,意识和精神也睡不着。

    甘棠窝在他怀里,缓缓调整着呼吸心跳,很快便佯装熟睡了,她得等着他睡着。

    睡着了。

    殷受看着在怀里安睡的心爱之人,看得久了,心里渐渐起了些痴气,她幼白的脖颈就在他臂弯间,纤细脆弱,他一伸手,稍稍一用力,从此便再不会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手臂圈在她腰间却一动也不想动,就只这么看着她,天荒地老。

    甘棠心里紧绷,却又不敢露出异样。

    殷受睡着前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无疑是在油锅上煎炸,度秒如年,好在殷受犹豫挣扎过后似乎不打算在今晚对她痛下杀手,再加上连月赶路奔波辛苦,月上柳梢时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甘棠手不经意搭在殷受的脉搏间,确认他睡着后,摸出药喂给他吃过,不放心又喂了一颗,推了好几下没把人推醒,便喘着气爬起来换了一身黑衣,立即唤了平七进来,吩咐他连夜撤兵,带上付名和共沉,平七虽是诧异,但见她面色凝重,语气焦急,便也未多问,当即听令行事了。

    甘棠自己只拿了些重要的印章、政务和药物药方,收拾好见殷受睡得不省人事,握着匕首动了动,也未能下定决心杀了他,半响心说也罢,他因她身体羸弱,武功身手大减,又曾替她挡过一箭,她有恩报恩,也救过他帮过他好些次,这次利用他的感情留得一线生机,她也不趁他之危取他性命,以后若有机会能找到药,派人送去给他,助他身体康复,她也就不再欠他什么,两人扯平,互不相欠。

    自此一别,也算干净。

    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甘棠不再逗留,外头平七来回禀一应都准备好了。

    三百余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马嘴全都堵上了,又加上夜里雨水绵绵,想悄无声息撤出明川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她下的药殷受得昏睡两日有余,纵然明日一早崇明发现异样领兵来追,也追不上了。

    此去竹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子有苏氏入土方,一条自崇国入年方,都是殷受的地界,调兵令再快,十日之内也不会有援军,再加之殷受这些年派人测绘各方国地望地图,了如指掌,硬走回去她估计是走不到的。

    待所有人出了城到了郊野二十余里,甘棠便停下来,朝付名共沉几人吩咐道,“我们兵分三路,付名你领一百余人回土方,共沉你领一百人去寻尹佚,平七你带领剩下的骑兵回竹邑,一路快马加鞭不要停歇。”

    几人听命行事,皆是欲言又止,甘棠喉间有千言万语,这时候却不方便说,便只安抚道,“放心罢,我甘棠睚眦必报,只要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商王和殷受,便都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殷受手里一千多名骑兵,倘若要追,不知她走何路,不管他是否兵分三路,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付名眼里尽是忧色,末了却只千万珍重四字,领队走了。

    甘棠谎称是要随付名一道回土方,将平七领着的最后这一支送走后,独自一人上了马,取道崇国,往反方向绕行,打算继续往北往西,入西岐,从殷商背后南下东行,再回竹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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