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总有逃兵。
五十步笑百步就是很好的例子。
无名氏将部队中曾与自己并肩战斗,喝酒吃肉的同伴用剑击杀后,喘着气靠在火枫木的树干上,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和远处在风中飘忽的硝烟一样。
那里是烈焰族与魔族的战场,而他是魔王军的一员。
他为什么成了逃兵?
因为他的内心呼唤着他离开战场。从他昨晚那个梦开始,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丝毫毛就在催促着他放下手中的剑,往回走。
仇恨让他无法放下剑,征战也让剑镶嵌在他的内心中,灼热的火焰更是要将他自己也烧尽一般。而此时,剑上的火光也随着他混乱的呼吸变得摇曳不定。
魔王说,世上本无光明。
魔王说,光明是文明的矫饰。
魔王又说,文明以暴力为特色。
魔王又说,暴力以蛮荒为根本。
魔王让他举起了剑,他举起了剑。
魔王让他为复仇而战,他为复仇而战。
他颤抖着爬起身来,用剑代替拐杖,撑着自己向山顶走去——只有翻过山了,他才能真正逃过魔王军的追捕。
因为他们经历过背叛,所以他们恨背叛,所以他们从不轻饶背叛。
“你为何刀剑相向?”
无名氏特意没有关注剑上凝固的血液,可是挚友的那句话重复在他的脑中。
“闭嘴!”
话语惊动了林间的鸟,火乌鸦从枝头飞向红色的天空,呃呃啊啊地叫着。
……
天空暗了下来,远处的火光也暗淡下来了。月亮将银白色的光芒洒在地上,透过树叶的间隙,像是将星空投影在了落叶上。
脚步沙沙。
剑终于是断了。
无名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向下坠落,风声呼啸在耳边,寒冷包裹着他的身躯,像是为他送入深渊一般。
要死了吗……
无名氏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不会说话,在周围嘈杂的环境中,他学会的第一个词,叫做,“离婚”。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又找了新的丈夫,后来亲生母亲又抛弃了他,他追着带母亲离去的马车,跑到星星都布满了天空,树叶在夜风中伴随着虫鸣沙沙作响。黑暗笼罩了他,是姐姐提着灯笼握住了他的手,“……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可是家是什么?
在他们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孩子的父母一旦离婚了,孩子不归任何一方管,交由爷爷奶奶养育。可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奴隶,家人下落不明,只能再嫁,而嫁的人又是一个酗酒的汉子,再娶,再嫁,再娶。他有无数个继母,继父,仿佛自己住的屋舍,只是一群人的容身之地——人们度过一段时间,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离开,闲暇之余,将多余的一些情感,或喜爱或暴力,投诸姐弟二人身上。因为害怕被暴力,他向村长学了诸多魔法和防身的能力,在把姐姐视为世间最珍重之人时,他也将村长视为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人。
然而这样一位慈爱的人,又为什么会夺走他的一切呢?
梦中出现的内容与无名氏脑海中的光景产生了处处违和,脑袋传来剧痛,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在痛苦中睁开眼睛,在感受到太阳灼热的照耀下,用右手挡住了大部分的白光,另一只手将自己撑起。身体不算特别疲惫,这让他放下了心,如果在昏迷的时间内被巡逻的守卫或者教会的人发现自己的手背,自己怕是难逃一死。
他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记忆再次卷了上来,如同浪潮一般把他淹没,他喘息着,瞳孔收缩起来。
他回到了那个山洞,那个他藏身的地方,那个他成为魔王军一员的地方。
呼吸稍微稳定后,他低下头,凝视着手背上暗红色的标记,对于已经摆脱魔王军的他,这个标记只会成为他在回家路上的阻碍。
回家……
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古大陆是有神的。姐姐曾和他说过,无论现在怎么样,受欺负、歧视或是别的什么事情,神明都会投下博爱的视线的,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神明会给你启示。
神明吗……他不信,他从很久之前就抛弃了神明。
像是响应他的意志,他手上的印记发出光芒,魔力在身体中快速流动的同时一种炽热的情感冲上心头。
他很清楚这种感受,他曾无数次使用过这个技能。
“复仇”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回家了。
在魔王军里并不能为他的愤怒做个了结。
他恨那个背信弃义的男人,他恨那个恶心下流的郡主。
他要亲手,复仇。
自己的手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刀,他没有多想,凭着本能拿了起来,那把长刀的刀身上就立刻被火焰覆盖。火光照着他的脸庞,映着他的双眼,他的瞳孔中也窜着同样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火焰便被压制下去。
他判断着自己的位置。这里是虚无山脉,赫溪最南面的山脉,再往南就是无人区和虚无之海了。
他的家乡在木心村,位于星河郡的北部的一座小村庄。星河郡北部的是自由城市弗科修斯,道路通畅,贸易往来频繁。
然而虚无山脉到木心村的距离极其之远,也亏十年前他凭着魔法与意志,一路闯了过来,留了一丝性命。过度使用魔法带来的是一段时间魔法总量的急剧收缩,然而在魔王军的十年,他已经慢慢恢复原先的水平,并在同伴和魔王干部的帮助下,提升了魔法的质量和总量。也因此,他觉得这四千公里的路不算太远了。
确定了大致的位置之后,无名氏拍了拍长衣上的灰尘,把刀用一旁的刀鞘收起来。这把刀已经被他用魔法-鉴定检查过了,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的武器。极其优异的魔力传导率和属性加成也让他确信这把武器的品质很高。
“真是夺人性命的好武器。”
他冷笑一声。
厮杀,纷争,武器无疑是这片大地暴力的代名词。也许有人会用它捍卫和平,守护城邦,但是如果没有冲突,又从何而来举起武器的必要?人们总会把那些不得已的厮杀归结到魔王身上,他们非但不知道人心向恶的一面才是真正铸就魔王诞生的根源,更以为只要击杀了魔王世界就会回归和平……
然而并非如此,魔王……说起这个名字,许多人都会怀有畏惧,但是作为曾经魔王军一员的无名氏,他的脑海中却仅仅只有一条信息:魔王和神明一样,都是由人转变而来的。他并不凶神恶煞,也不蛮厉暴行,只是另一种意志的体现——对于世界的另一种解释。
他走出了那个山洞,望着这熟悉的景色。
如火焰摇曳般的世界:难以辨识清楚的丛丛灌木,火红的枫木,金黄的桦木,在叶脉中流淌滚烫液体的泣血树和树下延绵千里,覆盖了山丘成片的烈焰草。赤红色的烈日将它的愤怒、它的灼热、它的怒号整个地向整片天空宣泄,成群的鹰隼如同向天空宣战,伴随着悠长的呼唤声,它张开的双翅也被这片天空染成金红色。
风吹起身前红色的飘带,用它的双手轻轻托着他满是焦痕的风衣,兜帽下露出的黑发也遮住了一部分天空,他放眼望着这片燃烧着的世界,思考着一件事情。
“如果完成复仇了,我又该去向何处?”
摇了摇头,他苦笑着确定了最近城市的位置,迈步进入树林之中。
虽然复仇的烈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却很清楚完成复仇所需要的漫长时间与物品:通行的费用,足以证明自己冒险者身份的一些战利品,以及接触到星河郡郡主的机会。
到了日中的时候,当无名氏准备前去寻找最近的水源休息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明显的焦味。
赫溪人对火焰是很敏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