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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剖心
    明月西斜,夜深露重, 大队人马在嶙峋怪石间蜿蜒前行, 粗粝的砂石地让众人的步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除此之外, 便再无别的声响了。

    萨哈身上既无枷锁镣铐, 也无其他负担。他紧跟在乌斯曼的坐骑后走着,却走的是弯腰驼背, 步态踉跄。

    萨哈的身后跟着济纳雅莉,她高坐在骆驼之上, 看着萨哈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感慨万千。

    他们几乎是同时来到君上的身边,为君上效力。不同的是萨哈在暗,是那见不得光的细作, 而她在明, 是一呼百应的西凉女将。

    不是她的本事比萨哈强多少,而是任务所需, 当时的永和亲王只有十五岁, 而且还是一位门不停宾, 负气仗义的主儿,根本不似那些锦衣玉食、贪图享乐的王亲贵胄。

    以女子美色去亲近他, 显然是“此路不通”。

    唯有萨哈这样惯于隐藏自己内心, 善于伪装演戏的人才能够接近亲王, 取得他的信任, 更甚至做他的腹心之友。

    在这一点上, 萨哈做得是兵无血刃,马到功成。

    所以当亲王知道自己根本是谬托知己,铸下大错,那种错愕和伤害也是极致的。

    济纳雅莉可以理解亲王的扼腕悲愤,可是无法理解为何萨哈还要背叛君上?

    君上对于他岂止是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德,他哪怕是喜欢上了永和亲王,也断不可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呀。

    喜欢上君上喜欢的人,他是不想活了吗?

    济纳雅莉原以为君上在离开天鹅宫后,会立刻下令处死萨哈,但君上什么都没做,连“拿下”二字都没说,就这么带着萨哈打道回府。

    可这气氛……济纳雅莉是大气都不敢出,仿若只身陷在千军万马的敌营而无计可施。

    这原本是欢欢喜喜地去求婚,先不论亲王会否答应,但君上确实是满目喜悦,心存期待而去,可如今……君上那不喜不怨,不悲不叹的样子着实叫她心乱如麻,忧愁不已。

    济纳雅莉都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待回到宫中,她遣散队伍,君上回到书房静坐,萨哈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跪倒在书案前,这一主一仆皆是一言不发。

    济纳雅莉给君上端上一只精巧的碳炉,上面搁着一只长方形的锡雕酒壶,米酒刚烧热,香气正慢悠悠地从那尖细的壶嘴里喷出,把那白玉案面都给打湿了。

    很快,一只黄玉酒杯轻搁在壶嘴下,将那灼热的氤氲接个满怀。

    济纳雅莉无声退下,并关上了御书房的门。

    乌斯曼一手持着酒壶,独自斟酒,半杯热酒下腹,那苍白的指尖上才有了丁点儿的血色。

    “君上,”萨哈就像等着这一刻似的,磕头道,“罪臣该死,罪臣无颜面对您……”

    “在本王乔装为西凉游商故意去接近他的时候,”乌斯曼犹自喃喃,“曾对他说过,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坐拥天下,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没想他即刻反驳说,并非只有一国之君才是强者,那些‘不鄙位卑,不薄弱小’之人亦很强大。”

    “萨哈,我知道你为何喜欢他,他这个人与我们所结识的任何人都不大一样,”乌斯曼轻轻晃着酒盏,“他光明磊落,与人为善;而我们……不,是我,我腹藏心机、与虎谋皮,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却在半道遇上了。这是天意也好,是人为也罢,不管如何我都漏算了他,漏算了我的心会因他而改变,究其后果本王理当自负,所以,本王放你走。”

    “君、君上!”萨哈蓦地抬头,似乎不能理解乌斯曼最后的话是何意,放他走?他要走去哪里?他能走去哪里?

    他出生在天狗食月的那日,被刺丼部落认为不详,父母决定杀死他,但最终没能下手,把他藏在地窖内,偷偷摸摸的养到二十岁,因他好奇外出而东窗事发,父母兄弟被乱刀砍死。

    在族长要拿他生祭月神的时候,是在部落探访的乌斯曼王子出面救下了他。

    王子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带在身边,给他请老师,教他念书识字兼习武艺。

    就算他的本事还只有学到皮毛而已,君上依旧赐他一个体面的王子侍卫的身份。

    只要有这个身份在,部落就拿他没有办法。

    而对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上许多,却一派老成、宠辱不惊的王子,萨哈一直心怀感激与惊奇。

    他曾对王子说,痛恨自己没能躲好,害家人丧命,王子却道:我很佩服你,躲在阴暗地窖二十年,换做谁都坚持不了。

    王子看中他忍辱负重的本事,决意栽培他。与那习武天才济纳雅莉一起,成为殿下的左臂右膀。

    殿下不喜欢容颜好看但不中用的人,在殿下踏平其他的兄弟姊妹之前,人才总是最稀缺的。

    萨哈也早就习惯了过去为“王子殿下”所用,到现在为“君上”所用,如果说喜欢上大燕亲王是他的心意,那么为君上效力就是他的使命。

    但如今他对君上不忠,背着君上喜欢上了亲王,还把君上的一些计划私自透露给亲王知晓,惹得亲王大发雷霆。

    他是为了讨好亲王才这么做的,完全违背君上交代给他的“不得泄露”的命令。

    而在君上这边,他又不断地泄露亲王的一举一动,让远在西凉的君上能对亲王的事情了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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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对亲王的不义之举,萨哈心里也很清楚。

    他不忠又不义,早已两面不是人。

    萨哈深知自己没能坚定立场是大错特错,是“忠”或者是“义”,他总该选一条路走的,可是他有了私心。

    他既想得到君上的重用,又想得到亲王的垂青……他真的太贪心了。

    其结果便是君上和亲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或许君上不该欺骗亲王说,西凉会出兵助他讨伐景霆瑞,可要是君上若不这么做,亲王就会寻求其他势力的帮助,那些随时会把亲王活活献祭的贼子,早就等着亲王去上门求助了。

    君上是为了保亲王的性命才假意答应帮忙的,这件事萨哈一直清楚,可是从未告诉过亲王。

    他透露给亲王的只有君上一早就打算欺骗他这一“事实”,当亲王得知西凉王从未想过要出兵帮助自己,还和景霆瑞达成盟友时,自然是气到内伤,还吐了血。

    君上永远都不知道亲王对他的愤恨,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为何要借机抹黑,大约是……嫉恨吧,嫉恨君上是那么自然地来到亲王身边,得到他的注意,又是那么坏心眼地往亲王的酒里下药,理所当然般得到了亲王……

    而亲王对这些事懵然无知,因为他不会防着身边的人,更不会提防他认为是“好兄弟”的人,与人为善、用人不疑——大约是亲王最大的弊端了。

    亲王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完美之人,有时连萨哈都会觉得亲王太笨了,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细作吗?有时候又会拼命骂自己,怎么对得起亲王一直以来的真情相待?

    纠结到了最后,他既没有办好君上的差事也没有讨得亲王的欢心,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现在君上要赶他走,他甚至连个去处都没有。

    不知是否因为萨哈一直跪在那里不动,乌斯曼又开口道:“不会这最后的一个命令,你都不从吧?”

    这话大大刺激了萨哈,他愧疚得面红耳赤,两颊都是泪,想要说什么,最终开不了口,而是跪地叩了三个重重的头。

    萨哈额头磕破了,满脸是血,他起身离开御书房,撞见正守在门前的济纳雅莉,很显然她是在防着自己,怕自己对君上不利。

    看到昔日的同僚也不再信任自己了,萨哈心里很痛,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除警惕外,济纳雅莉脸上还有另外一副表情,那便是“厌弃”,对此萨哈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一旦被君上视为弃卒,就会被所有人厌弃继而彻底遗忘。

    这在王宫内是司空见惯的。

    萨哈对故作高冷的济纳雅莉淡淡的笑了笑,突然想明白似的,抬着头挺着胸,一改来时的萎靡之姿,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济纳雅莉不免错愕,但还是抬手一扬,示意侍卫“护送”萨哈出宫。

    天快要亮了,乌斯曼面前的酒壶也已经空了,唯有杯中还有半盏清酒。

    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晨曦透过高悬的花窗在御案上透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连杯中也有那样弯弯曲曲的暗影,就像……杯弓蛇影。

    乌斯曼用大燕语默默念叨:“杯弓蛇影……”

    要向炎解释清楚一切并不难,难就难在被萨哈背叛过的炎,还能不能重拾信心,再去信任另外一个人——那个设计并操纵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炎炎,恐怕你的心就如本王杯中之酒,已经寒透了吧。”乌斯曼苦涩一笑,右手紧捏杯沿,连酒洒了出来也无感觉。

    “君上!”济纳雅莉突然闯入,气息急促,直接单膝跪倒,“萨哈他……从长廊跳下自尽了。”

    乌斯曼一怔,继而拧眉道:“萨哈,这就是你最终选择的去处么……”

    “罢了。”乌斯曼轻轻放下酒盏,“既然人都死了,济纳雅莉。”

    “末将在。”

    “让人去廊下收拾干净。”乌斯曼从御案前起身,望着窗外的万丈金辉下令道,“这件事不许让永和亲王知晓。谁若敢透露半个字,杀无赦。”

    “末将明白!”济纳雅莉下去收拾善后并进一步封锁消息,她认为君上想要保密此事,是不想让亲王觉得君上是一个无情之人。

    虽然君上就是一个无情之人,但他对于亲王还是很有情意的。

    所以君上想要掩盖萨哈的死,济纳雅莉并不出奇。

    乌斯曼留在书房里,霜牙来了,打着大大的哈欠,一副懒洋洋还没睡醒的样子,趴倒在乌斯曼的脚边。

    乌斯曼俯身抚摸着它的头道:“他只当一死便算了结,情也好、债也罢,全都清干净了。可是炎却会记得他一辈子,会为他难过,会懊悔自己是否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才导致他的死。但是牙牙,这些事从来都不是炎的错,他根本无需为此伤心难过。”

    霜牙被摸得舒服,歪着头,也不知听懂了乌斯曼的话没有。

    “本王不会让他的心再被伤害一次。在本王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乌斯曼自言自语的说完,突然叫道,“雅尔塔。”

    “卑职在。”雅尔塔推开门,恭敬地走进来。

    “督促明月公主今日离开天鹅宫。”乌斯曼继续撸着霜牙的大脑门,“就让霜牙去送送她吧。”

    “今日?”雅尔塔从不会质疑对乌斯曼的命令,但明月公主向来与王室,不,是与君上交好,她登门做客都还没见着君上的人,这就要赶她走?

    “对,就说本王身体欠安,不能见她,以及她的父母想她了,让她速回部落。”乌斯曼睁眼说瞎话,“另外,让菲拉斯来。”

    “是……。”明月公主并非骄纵刁蛮之人,雅尔塔记得君上还挺欣赏她的聪慧。当然君上对公主并无他意,不然早就去提亲了。

    但是君上怎么突然就对公主避之不及,如见瘟神,这点雅尔塔还是想不明白。

    难道和同住天鹅宫的亲王殿下有关?雅尔塔突发奇想,可又觉得不大可能。

    “还有事吗?”乌斯曼问。

    “不,卑职立刻就去传召菲拉斯大人。”雅尔塔发现自己竟然在乌斯曼面前发呆,吓得额头冒出冷汗,赶紧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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