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密三万瀚海长风铁骑返乡后的这段日子,细柳营大校场的气氛有些诡异。
细柳营自古有之,大齐立国后几度修缮外扩,楼帐林立,水源富足,可容纳雄兵十万。李家铁骑返乡后自然是不得跟随李密进城的,大多留在此地,军中有资格入城的战将也大多留宿军中,与众将士同吃同住,李家铁骑半数出身西北陇右道与关内道,其余也多出自吕梁、京畿等地,和京畿兵卒同根同源,只是李家铁骑久在关外厮杀,手上没沾过血都没底气大声说话,举止间自有一股兵家煞气傍身。
在他们眼中,京畿驻军久居皇城根下,养尊处优,虽然平日里勤勉练兵,也难免有绣花枕头之嫌;而京畿驻军乃御赐营盘,号称天子十军,言谈中亦是自有优越之感,以至于彼此颇有罅隙。
不同的是,李家铁骑因关外久战,军令森严,怯于公战、勇于私斗者立斩不饶,决不允许有私斗内耗之举,行伍间有矛盾的,一律上报,由军中掌律老卒裁定是非;
而京畿驻军手上久未见血,为维持军旅血性,几位实权武将无不对军中私斗视而不见,只要别背后打闷棍,一律不以军法论处,事实上多年来军中已有风气,但凡手脚痒了,双方即在众人监督下划出一块地来,讲好玩法,是白打手搏还是比兵刃,是用象器木兵还是用军器,而后敲锣开战,在众人鼓唇弄舌摇旗呐喊中比斗,便是出现死伤也是男儿小事而已。有些粗犷武将甚至不会避嫌,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圈子旁,占据一块风水宝地观战。
于是乎便出现了手上不沾血的京畿驻军每日向拎过不止一颗人头的李家铁骑约战,而边关煞星们避而不战的奇葩景象。
直到这一日,一直在太医署内庭李密修养之地合甲而眠的军中扛纛大将王灵宝策马回营,目睹了京畿老卒约战李家瀚海长风铁骑的情形,直接以铁戟在地上划出擂台,命双方持械比斗,结果那李家铁骑马下用一柄骑刀生生斩断京畿老卒掌中长枪,老卒索性单枪变双枪,抡舞如飞,但撑了五十余招后仍是被边关悍卒齐腕断去一手,刀刃抵住老卒心口,这才被老卒的标长闯入场中叫停。
李家铁骑瀚海长风,非但冲阵雄天下,下马步战亦是天下第一流。
随后王有雄并未作罢,抓着那标长和其背后的都尉校尉比斗,这些人哪敢直撄其锋,逼不得已,只能推出细柳营明面上数得上号的兵家武人应战。
那人是柱国四枪之一罗家的一位庶子,官至左金吾卫统领,修为逼近武道八重楼,一柄钩镰枪最是奇诡,军中罕逢敌手,王有雄背负铁戟,提金瓜锤应战。
一锤落,长枪突进;二锤落,长枪回旋;三锤落,钩镰封挡;四锤落,罗家庶子额头见汗……九锤落,枪尖崩断……
一十八锤过后,罗家庶子跪地呕血,光华射目的钩镰宝枪已是首尾尽裂,精钢枪身断成十数节。
虽然之后有天子十军的千牛将军等五军督提府巨擘聚中调停,尤其是几位真正堪称细柳营定海神针的兵家武人显露武力后,王有雄安静下来,但那十八锤砸倒罗家钩镰银枪的壮举早已传遍长安,细柳营约战频频,气氛却比先前融洽了不少。
只是惹得柱国罗家身在兵部任要职的老人心怀不满,几次想要遣出府中武道高人前去找回场子,还是长乐宫里传下旨意才平息了罗家与边军的罅隙。
细柳营中,有白面少年身披兵卒甲衣,手持红缨花枪与一位胡子拉碴的李家铁骑拼斗。少年枪法尚可,但气力不足,处处受制于对面铁枪,口中居然忙里偷闲出言调侃:“林大胆儿,力气不小哇,半个月没碰过女人了吧,憋得脸都通红通红的。”
林大胆显然不善言辞,被少年奚落一阵,脸憋成了猪肝色,仍是咬紧牙关,嘴唇紧闭,手中铁枪如巨蟒突进,一手李密传下军中的劈岳枪法势大力沉,铁枪每次劈下,都有如阵前擂鼓,少年耳畔声声雷。
老卒自幼从军,少时木讷随和,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孩子,从军后勤勉练兵,早早跻身兵家武人之列,之后随李密西出阳关开疆十年,磨砺大齐军中制式武学,尤擅李密独创的形意冲阵拳与劈岳枪法。
尽管资质所限,武道修行一眼望得到头,但这些年来沙场厮杀,武道二重楼的境界还是夯实得绝无一丝水分,即便是天下各大宗门中那些有望炼气三境的少年俊彦也未必能从其枪下讨得几分好处。
兵家先人开创兵家武道,辟武道九重楼,三三划分,下三重、中三重、上三重,分别对应上古神仙家广为流传的所谓“凡人登天,无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而已。”之箴言。如同九级通天阶梯横亘人与天人之间,兵家武人渐次登楼,步步登天。
战国云起,百家争鸣,人间圣人出世如星河垂于平野,璀璨无匹,车载斗量,号曰诸子百家,兵家之外,有儒、道、法、墨、神仙、术、阴阳、纵横、名、农、医、药等诸般学说,各有登天之法,一条条青云梯、长生桥、通天路如长虹挂空,百家诸子八仙过海,一时间得道者芸芸。
因诸般妙法,所求无非登天一事,故而大抵绕不开三炼九境一说,殊途而同归。
据传武道九重楼之上,还有更为隐晦的轶失境界,因巅峰修为者寥寥,诸子百家修行典籍中所载极少,除却传承严谨、法度森严且英才辈出的极少数诸子门派嫡传外,常人几不可考。
有人认为并不存在所谓九重楼上高屋建瓴之境,九重楼便是武道极致,足以气冲星河,引得旌幢箫鼓过天关,天人来迎,接引登天去。
但若是如此,又该如何解释细柳原上那场刀剑之争?那一战,观战者数以万计,其中不乏武道一途或玄门修为攀至炼神三境者,但据他们私下里于知己友人的说法,那两位山河为之失色的修为,绝不是区区炼神可达到的高度。
“咔嚓。”
终于,边关老卒林大胆铁枪劈下,少年横枪架去,已是满目疮痍的坚木枪杆被铁枪枪锋斩断。少年双足疾点,侧身闪转,以纤毫之差躲过枪尖斩下的巨大圆弧,而后抢身直进,竟是冒着背脊上如雨砸拳一头撞进林大胆怀中,头撞老卒护心镜,双手断枪各自抵住林大胆并无防护的两肋。
“好!”周遭人群哄笑起来:“林大胆,你个怂货!几天没泻火给肠子绞住了?连个娃娃都打不过!”
“哥几个凑几个大子给林子送到教坊司开开荤吧,这么下去林子就成软脚蟹了。”
林大胆憋了一肚子气,不敢痛揍面前的始作俑者,干脆冲进人群,拿枪杆狠狠往同标战友身上招呼:“奶奶个卵,你们自己去试试!这小子滑溜的很嘞!细胳膊细腿看着软绵绵的,谁知道快的跟兔子似的,你去试试!你去!奶奶个卵……”
然后他就被一只大手从人群簇拥中提了起来,七尺铁塔似的身躯在那人掌中像小鸡崽子一样,被扔出三四丈。
人群作鸟兽散,不到两息时间连后脑勺都不剩几个了。
披甲少年作势要逃,也被那人一把抓住衣领,任他滑似游鱼也逃不出那人掌心。
那人掌心绽开罡气莲花,披甲少年身上甲衣扣环绳索瞬间崩开,大片的甲叶滑落下来,露出里面汗水浸满的瑞蚨坊丝质内衬。
长安城应家,四品清流通议大夫应遇独子,应东楼。
少年在那人掌中挣扎不已:“大个子!打清流家眷是要夭寿的!还不快放我下来!”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曾撕咬过北地蛮子脖颈的森森巨齿,果然“放下”了他,单手一掷,应东楼便如出膛炮弹飞上半空,然后直直栽进军帐背后草垛里。
少年扒开稻草,呸呸几口吐出口中草末:“呸呸呸!大个子,有种……”
一柄大斧骤然出现在少年额头处。
“外人乔装混进军营是什么罪来着?应遇的儿子,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那人声音粗砺,喉咙里仿佛灌满了西域的风沙。
李密座下三十万开疆铁骑第一先锋,骠骑校尉索拔群。每逢马战,无不一马当先,斧光落处,凿阵无双,勇冠三军,为神武大将军李密“御用急先锋”,论悍勇,还在扛纛大将王有雄之上。
曾孤身突入敌阵浴血轮战八员敌将而不倒,最后甲胄尽裂,两肋如猬,连座下战马都力竭而死,夺敌阵光马杀回,血流沿马蹄而下涩住蹄铁。
战后李密曾评说此人:“得一战将,胜过百十锐士,得一急先锋,可当八百精骑。”故有“一尉当八将”之美誉。
而至于此人为何始终不得仕途升迁,原因也非常简单,阵斩再多敌将人头,也抵不过他所犯军法。据说李密在军中专门为他设了一名督战官记录功过,厘清孰轻孰重,结果在这位铁算盘殚精竭虑的计算下,就算是索拔群两军阵前斧劈漠南白犬三部盟主颉其利、瓦解三部二十万部众,原本可以换得四品以上官身、加号重号将军、赐下长安府邸及财帛无数的天大军功,也被抵了事后裸背鞭笞八百漠南俘虏致死的刑罚。
据说这还是大齐圣上爱才心切,不愿自毁长城,屡次在诏书中着重提及此人,为其法外开恩开罪,才多次饶他不死。否则按大齐军法,这位煞星早不知道被军法从事多少次了。
应东楼不再出声。
数百年前,大汉倾颓,乱世间曾有悍将许褚,性情莽撞,横行一时,一怒而杀辱主国士。
应东楼不觉得面前这位会比那许褚好说话多少,四品清流的公子又如何?这位爷脾气上来怕是连皇亲国戚都敢杀。
僵持中,索拔群背后转出一人,青衣小厮装扮,身高不过五尺,乍一看与长安城内成百上千勤行小二别无二致,却挽道髻,也不戴什么玄门三冠九巾,只用两根竹筷似的廉价竹木簪子束发,浑身上下无一丝玄门仙神气,却也无一丝烟火气。
小道士身材瘦削,出现在虎背巨汉索拔群身侧,直像是弱不禁风的藤蔓攀上巨木,兵家修为直至武道八重楼之境的索拔群却汗毛倒竖,下意识出手,并未挥出第二柄凤头宣花斧,而是瞬间反手拔出了腰间利于贴身近战的一尺剑。
索拔群的大斧名曰凤头宣花斧,乃是兵部下辖的劲韩铁坊应其要求量身定制精炼而成,凤头斧本是刃薄背厚之物,宣花斧又是斧刃极大,形制两两糅合,无比硕大,斧下亡魂无数。
但世人不知的是,索拔群作为李密座下先锋大将,绝不是王有雄那般只会蛮力冲阵之辈,其率领先锋铁骑撞入敌阵之时,往往被敌方军中武人战将结阵针对,求一个擒贼先擒王。身陷重围之中,若是一味冲杀,哪怕能阵斩敌方多人,也会身陷泥潭力竭而死,因此索拔群腰间一尺剑可谓大有玄机。
巨汉手挥大斧,每每凿阵而入,为武人结阵所困,于这些专门结阵围杀武将的“阵子”看来,虽是大斧轮转如飞,无非困兽之斗,像那草原群狼围猎黄羊,虽一时难以吃下,但寸寸蚕食,纵使阵型厚如天边云的黄羊群也终究逃不过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然后白甲白马银铸般的大斧巨汉便会抡舞大斧,势如龙卷,周遭草原武人一阵神摇。定睛再看时,那位凿阵无双的中原悍将早已如炮弹般跃下马背撞入怀中,一尺锋芒寻罅抵隙,无孔不入,自敌人甲胄弥合缝隙之间进出。一合之间,兔起鹘落,阵子零落,草原武人那专门困杀敌将的军阵顿时分崩离析,届时银甲大将双斧再度入手,斧光落处,已经不再齐整的阵子无不血光冲天,一场围猎顿时急转直下而成猎手为猎物所屠的荒唐局面。
青衣小厮笑吟吟,抚手作拂云状,渐有清风拂面,再看时,索拔群一尺剑方才出鞘半寸,已是被那人温热的手掌抵住虎口与剑柄,索拔群手上那股拔刀冲力入那人掌心如泥牛入海,并未掀起一丝波澜。
“嘿嘿,索将军,索大爷,误会,都是误会,您老别往心里去。”青衣小厮出手不凡,口气却和自己一身装扮很搭,像个赔笑的跑堂勤行,笑吟吟的手上加力,不动声色地将已有锋芒透出的一尺剑按回剑鞘,另一手则如抱婴儿,缓缓揽过索拔群手上大斧,手推锋镝,竟是怡然不惧。
应东楼心念急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草梗,向一脸凝重神色的索拔群抱拳致意:“长安应家通议大夫应遇之子,应东楼,见过索将军。”
“这位小道士是我家下人,齐舜卿。暂时担任我的侍卫,应家虽是翰林之家,在下却耽于兵家事,故此乔装混入细柳营与老卒为伍,此事已有先例,家父也与兵部及五军督提府那几位知会过了。”
“至于长风军回京屯兵细柳营之后,的确是第一次。想来索将军心存芥蒂,混入兵营一事,的确是在下应某人有错在先,索将军所欲何为,小子洗耳恭听。”
这位凿阵无敌的大齐骠骑校尉黑着脸,看看身旁笑颜谄媚的青衣小道,再看看自有名家气度傍身的白衣少年,目光如刀剜人心,应东楼只是垂眼躬身,坦然处之,半晌,索拔群突兀咧嘴一笑。
“你小子,果然如传闻那般,有点意思。”
索拔群敌意收敛,身旁青衣小道眼含笑意,也收起横亘在索拔群身前的衣袖,双手拢袖立在一侧。
应东楼直起身来,目光直指索拔群那双煞气凛然的鹰眸,眼眸温润,如文人腰间佩玉。
索拔群吐出一口浊气,语气轻松:“说实话,你这样的人,在军中,不讨喜。”
“但在细柳营,本公子的人缘还算不错。”少年答道。
“所以我才要问上一问。”索拔群大步踏出,再度抡起大斧,不过用的是厚重的斧背。
言下之意,若非如此,我索拔群怎会屑于开口,依律从事便是。
应东楼揉身顶上,掌中突兀出现一柄拳头大的八棱小金锤,一旁的青衣小道齐舜卿下意识身躯一震将欲出手,却又瞬间止步。
锤斧相交,轰然作响,小金锤并非凡物,即便是被毫无真炁气机可言的应东楼握在掌中,也瞬间迸发出了沉重的力量。
应东楼身躯弯折如灵蛇,避过大斧上刻意收敛却依旧罡气凛然的劲风,左手呈日字冲拳,锤向索拔群侧肋,外门劲气直透衣甲肌肉,灌入肾脏命门之中。
李家冲阵拳!
李密开疆铁骑中流传的沙场擒杀拳,说起来,应东楼还是这几日刚刚从长风军小卒手上学来的。
索拔群瞪大了眼睛,想不到,区区一个文臣之子竟敢以李家拳法硬撼李家战将。
魁梧武将单掌下翻,五指压下如大岳临头,白衣少年身躯再转,手肘刺出,灌进索拔群小腹结丹之处,随后整个身躯被索拔群一掌拍平在地!
都说李家形意打人如挂画,在索拔群手中用出,却是打人如钉钉,应东楼只觉得自己的头颅和大地黏连在一起,脸上的肉自出生之后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贴近骨骼,就这么趴下去估计来年都发芽了。
索拔群蹲下身来:“被人种在地里感觉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