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面沉如水,眼神似中有铁流涌动,大力震退七星龙渊。涿鹿如大斧斫木,劈斩不止。
“听闻你那诗仙弟子曾有诗曰‘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这些年,你可有那弄墨小儿半成的豪气?”
“刚好,昔年西出阳关,也有一位诗人赠诗与我:‘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便在已成京观埋骨地的楼兰古城城头上悟得一刀,名曰破楼兰。”
李密逼退紫髯伯,突地挥刀,一刀祭出,黑云压城。
一股金戈铁马的粗砺气息扑面而来,心性不定之人只见面前有沧桑的风云画卷徐徐展开,那里,有滚滚黄沙,有塞外归雁,有枪矛如林,更有遮天蔽日的箭雨和雷将降世般的擂鼓声声。
最后,一架破城槌,或许是楼车,或许是投石机似的东西浮现于风云缭绕间,向前一撞,一刀摧城,天地撼动,周遭万籁俱寂。
大音希声。
无数人被迫闭上了眼,还有人在努力看透其中“真相”,半晌过后但见云开雾散,平地以两人为圆心,方圆百丈塌陷三尺,有如干涸的湖泊。丰沛神意灌注之下现出心相虚影的名刀涿鹿被浓稠若实质的云气牢牢缠缚,更有长风作绳,限制住李密宝光荧荧的肉身。
七星龙渊身世坎坷,几经辗转,期间轶失之时,曾落在不识名剑者手中以“九星云风剑”之名现世,可见其长于驾驭云气长风。
“大军途经走马川,突遇狂风,飞石落如秋蝗,满地滚走,军中有人出口成章: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于是这一刀,名曰提兵大川!”
狂风骤起,涿鹿提高二尺,便有恢弘无比的大川虚影凭空浮现,瀚海长风滚卷,摧破周身无数云。
裴旻竭力稳住身形,一袭白衣却被气劲催动,鼓荡不止,再无写意风流之态,倒像是突至大漠的文弱书生,单薄身形几乎要为狂风摧倒。
裴旻闭上双眼,似乎已经放弃出剑相搏。
李密刀势未完,沙场之上磨砺出的腥膻煞气爆发开来,身旁一整条走马川虚影平地拔起一丈高,融入瀚海长风之中,下一刻,名刀涿鹿挟裹大川长风斩落裴旻头顶。
裴旻睁开双眼。
既然走马川狂风如刀斩天骄,我一身一剑入风中,随波逐流便是。
而后白衣身影如白纸当风,翕忽飘飞,提兵大川而又落下的涿鹿刀裂地百丈,白衣身影只是毫不着力,如一片落叶附在刀锋一侧。
狂风再强,催动漫天如斗大石作齑粉,又能奈我落叶何?
李密回刀再斩,裴旻忽又御风飘飞,横移数丈:“李将军刀沉如山,还礼二刀已足够,再来,小人这细胳膊细腿恐怕受不住。”
“聒噪!”
李密一足踏地,身形冲起,化作铁色流光追逐御风白衣,剩余半数的长风大川紧随其后,如一道长河逆流上天。
裴旻无声轻叹,左手一招,将细柳原之畔的渭水大渎当空扯起。
这一日,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却有渭水大渎二百丈迎头撞上漠北大渎走马川。
天河倒悬,细柳原落水如沛霖,远在十里开外的渭水大渎河床一空,干涸两百丈,水位倏忽涨回,波翻浪涌,有三五高大楼船几乎倾覆,细柳原不同方向上掠出几道身影,落入楼船甲板之上,如神珍定海,大船顿时不再摇摆。
再仔细看去,更有一二扁舟如叶,浮游大渎之上,稳如泰山,风吹不动浪打不斜,明眼人知其上必有高人坐镇,早已收回视线不再窥视。
有那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祖上是朝中一品大员,世代公卿,此刻不知进退,伸长脖子看个不停,顿时有水滴如飞剑转瞬即至,打落其六寸白玉冠,绯袍少年披头散发立船头,样子十分滑稽。
真真是那山河变色。
细柳营辕门处,一道修长身影正像被野狗追撵咬腚似的狂奔,有甲士披雨冲出营帐,把一领猩红大氅披在那人头顶,护送其奔入营帐。
少年忍不住回头,身后两柄天地间最大的刀剑相撞,遮蔽半边穹庐。
少顷,天地寂寥,无人敢言说只言片语,终有临近战场的大髯豪客忍不住开口:“这就完了?谁赢了?”
无人回答,天边却有三五粒纤小影子急速坠下:“快走!”
大髯豪客呆呆地看着天上坠下的骑鹤身影,那是平日里身在云雾中的长安玄门高人,个个都是那黄紫贵人羽衣卿相,随手一道术法便有无边祥瑞横生的人物,何时曾如此失礼?
未等他反应过来,早有雪白毫光席卷而至,直接将其拦腰卷起掠上半空,落在一头月眉白鹤背上,晕头转向的大髯豪客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在鹤背上一袭道袍身后,腰间缠绕的麈尾自行退去,转瞬之间便飞至长安城外众人聚集处,随后便被一阵清风抛下鹤背。
大髯豪客在半空中艰难回头,只见一道佛门金虹轰然坠地,老僧双手合十默默诵经,撑起恢弘金色大幕于天地间,更有十数道身影平地掠出,双掌按地,有无尽符文流光于湿润如新雨后的大地上显化又隐没,稳固山河地脉。
似乎下一击不再是山河色变的程度,而是货真价实的山河破碎。
青天之下,有一粒白衣身影持剑悬空,身旁有千百近乎实质的名剑显化,有和他手中剑如出一辙的七星龙渊;有后世再造、形制新颖的龙泉;有仅存于古书之中、牧野之战大放异彩的古剑“轻吕”;有吴越之地古时名剑“步光”、“吴钩”;有前朝搬山校尉发掘而出的一双古剑:儒剑精诚、墨剑纹虎;有百年前一代剑神,吹雪人西门无恨的血饮神剑;有河洛一剑镇八水的洛神剑;有前朝魔尊的邪剑参商;有剑仙抚水真人的仙剑轻王侯;有刀剑莫分的宝器咫尺;还有大齐军中流传的名剑一泓秋水……
此刻那千百剑意凝练而成的诸多名剑皆是遍布细密裂纹,有些诸如钝剑锈冬、铜剑霸雷名剑甚至剑脊斑驳,似乎濒临崩溃。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那对面被滚卷风云笼罩的兵家武人李密。
铁甲摩挲声起,道道人影自那人身躯内走出,面容虽皆是模糊不清,但脚步铿锵,有如生人。
身披元鼋甲的嬴洪野;
一战坑杀四十万众的杀神白起;
弃儒学兵而终成武庙十哲的吴子左三家;
七十万骊山刑徒临阵成军的大秦最后一员战神章少荣;
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少羽;
春秋六国灭其四的琅琊王氏先祖王翦贲;
十面埋伏屠神魔的兵仙韩淮阴;
分立四方的柱国四枪开祖:透甲缕金枪杨令公、錾金虎头枪高臧用、五钩神飞枪罗彦章、龙胆亮银枪赵瓒;
鞭锏分立门两侧、镇压扉外无尽魔的凌烟将秦冲斗、尉迟指麾。
甚至连那以武为名、手捧竹简一十三卷的兵家祖师也赫然在列。
甲片摩挲,威名赫赫的历代兵家武人在长天中蔚然成林,粗砺的杀伐之气蔓延开来,有如百万铁甲森然列阵,逢山铲丘,遇壑填堑,身前再无坎坷亦或是阻碍能有资格成为他们的羁绊。
这一刻,武道七重楼之下的凡夫俗子若是胆敢站在李密身前,必然肝胆俱裂而亡,形神俱灭,未证得菩萨果的佛门僧人即便竭力度化,也大抵无法挽回魂魄雪狮向火的结局。
一声长啸,持刀武人挣脱束缚,傲立“人群”之间。
裴旻低眉叹息:“将军还要继续?”
李密不言,提刀当胸。
裴旻不再开口,神情肃穆,长剑斜指苍穹。
一柄柄形制相距甚远的剑飞掠回剑圣身前,逐一融入一袭白衣之中。
“我曾山中遇神仙。”白衣紫髯伯轻声喃喃,低头看剑,相伴多年的“老友”仿佛年轻了几岁,那一日,仙人赠神器,半州之地皆可看到紫气游龙挂空如长虹。
“我曾入水斩龙子。”裴旻提剑缓缓挽出剑花,这是一个简单到走街串巷卖艺武把式都能熟练挽出的剑式,可谁又能想到,当年便是这一剑轻描淡写地抹过,剑锋处顷刻间绽开腥膻的蛟龙喉间血。
“我曾梦中战天人。”裴旻举剑,身前最后一柄名剑“定风波”也融入白衣,天地间渐有一道“剑路”清晰显化,直指苍穹之上某道世间唯有双手之数绝顶人物方才晓得的隐秘门户。
“我曾星河窥大道。”寥寥七字出口,便有紫气游龙自天地四方汇聚乃至天穹之上垂下,裴旻剑上骊珠一颗颗点亮,这一刻,群将拱卫中的神武大将军李密瞳孔急剧收缩。
无形无相的气数自细柳营、长安城乃至乐游原上驻留的三万边关铁骑头顶涌起,兵卒懵懂无知,长安城武庙被迫留下来看家护院的值班庙祝愕然发现,大殿之上近百香炉袅袅数百香烛檀烟流向骤变,一齐向门外飘去,更恐怖的是,武庙十哲七十二将林立神像泥塑的七窍间皆有浓稠白气喷薄而出,也随烟气而去,白气浓稠如挂白蛇。
“终究还是搬动了天下剑道气运,这一剑落下,从今往后二十年,剑道通天路,要阔上二三尺了。”大齐帝王李御正袖手立于长乐宫摘星楼,身旁无人,却有沙哑声音响起,声音沙哑苍老至极,仿佛出声之人和一旁矗立百年、有双手合围之粗的金丝楠木朱漆廊柱同龄。
皇帝陛下只是开口问道:“李密,当如何?”
沙哑声音答道:“必败,能活。”
李御正松了口气,神情轻松半分,不远处身躯半在阴影中的鲜红蟒衣也随之长舒一口气,稍微活动筋肉,这才察觉方才已是汗津满背。
沉默良久,那个声音终于松口:“罢了罢了,老奴再借他几两气数便是,圣上就不要绷着脸了。”
李御正立即微笑开来,声音温润而不醇厚,像是膝下小辈对族里慈祥老人的……谄媚?
摘星楼内隐隐有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叹息回响。
曹貂寺感觉自己的脊背又湿了。
大地四方气运奔涌,上天垂象,星罗紫气灌顶而下,裴旻周身气机愈发雄浑凌厉,仿佛一柄无鞘的锈剑被砥砺山洗剑石磨砺,渐露锋芒。对面白气汇聚成云,李密与群将神像仿佛置身云雾间,浑白的武将神像周身有金色纹路生成,李密眉头紧锁,刀锋所指,道道身影先行扑向对面散发出滔天剑意的白衣紫髯伯。
裴旻弹剑低语,长剑平伸,平平无奇地一剑刺出。
古剑七星龙渊,剑脊七显二隐九颗骊珠尽数迸发刺目星芒,九星连珠,熠熠生辉,以至于剑身冰裂纹渗出的剑意光芒都被星芒压制不得见。
少羽神像骤然发力,大步踏出,一步跨越百丈虚空,霸王枪针锋相对,枪尖与剑尖相撞,金色纹路萦绕的白影大枪顿时寸寸崩碎,剑锋刺入神像胸口宝甲,如热刀开白脂,一穿而过,少羽身形消散;章少荣紧随其后,宝剑顿时散作点点星芒;王翦贲与杀神白起左右穿插,两柄古朴长铍斩落,却只是被剑身所挟裹剑势揉碎;嬴洪野一双掩牌大盾并立,仍被一剑铁骑凿阵般透体而过;柱国四枪四枪合璧,依旧不是七星龙渊一合之敌……
李密抿嘴紧绷着身躯,双手握刀,五指拧转,骨节为之发白。
一具具浑白武将虚影被干净利落的斩开,消散于天地间,转瞬过后,李密身旁只剩下两尊门神开国将一左一右拱卫两侧,他吐气开声,一口白气吐出,索性将两尊门神也都散去,将武运尽数汇聚自身。
玄色夔龙甲之上金光炳耀,弑杀百万的兵家煞气亦是提升到了极致,名刀涿鹿斩出,身前有森严的军阵延展开来,隐隐有无数铁甲锐士布下严整兵家大阵。
那一剑已经临头,名刀涿鹿刀口绽开武运莲花。
唯有铁军方才能够凝聚武运,李密征战十年,座下兵将无数,自有武运功德,十万铁骑十万雷。
名刀涿鹿,取材自兵主蚩尤身首分离后遗落人间的两件残缺神兵,一名虎魄刀,一名天月剑,分别由九黎遗族和中原历代王朝武库藏匿。大齐立国后,搜罗世间遗落神兵利器、上古遗物,觅得断刀残剑,历时数十年熔铸而成。也唯有此等品轶的宝刀,才能驾驭如此沉重的武运,挥出绝命的一刀。
那一剑只是抵住涿鹿刀口,随后涿鹿之上武运罡气“咔嚓”一声碎裂崩散,凝聚了李密兵家刀法六式精华与兵家武运的无名一刀顿时失利,战刀脱手飞出,化作虹光划破长空坠向细柳营方向,李密如一颗萦绕着金色流光的陨星般砸向大地。
白衣紫髯伯洒然一笑,旋即却是七窍渗出血丝,手上七星龙渊竟是沿着冰裂纹崩碎开来,千百残剑如天上星河雨落人间。
大齐剑术第一人,剑圣裴旻,此生最后一剑,名曰剑陨星落。
紫髯裴旻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几岁,神情却无比洒脱,随手掷出天下第一剑仅剩的剑柄,如仙人发丝悄然落入群山。
他的身形如白鹤飞落,折向长安城外群山之中,消逝不见。
那是,仙隐之地,终南。
一代陆地常驻的兵家剑圣,终于弃剑归仙山。
与此同时,无数人心中悸动有所感应,抬眼望去,虚无缥缈的气运散落人间,常人不可见,在他们眼中的“真相”,却是一道通天金光直入云霄,而后散作万千金色水滴雨落人间。
他们不由得去搜寻那道悄然隐入深山的白衣身影。那人没有回头看那仿佛天上烟花的壮丽景观,只是洒然一笑。
我剑虽陨,愿为天下剑道开先河。
半晌,数道身影朝着陨坑飞掠而去,两骑骏马如奔雷,率先撞入深邃陨坑,乃是军中扛纛大将王有雄与骠骑校尉索拔群,半空中两道身影本来后发先至,是佛门魁首弥难禅师与摘星楼冲霄榜上赫然在列的柱国四枪共主高欲燃,二人本要出手,但见下方两位猛将血红的眸子,又不由得齐齐止住。
王有雄将手中铁戟抛给一旁的索拔群,一言不发的下马抱起李密已成血人的残躯,扯落纷繁零落碍事的甲片,抱上战马打马回城。
半空中的佛门金虹与持枪披甲人也随之划空而去,隐没城中。观战者喧哗起来,涌上前去,夹道成墙。然而两骑披甲武将凶煞的兵家气焰弥漫开来,同样在塞外沙场上磨砺而出的煞气直冲云霄,铁蹄下的朝天大路仿佛变成了尸山骨海,民众纷纷退散,唯有三五军中将校默默跟随左右。
长乐宫,摘星楼。大齐皇帝李御正拂袖离去,不忍再看,曹貂寺低眉服侍跟随,而后心血来潮,微一回头,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如烟云般出现在圣上刚才站立的位置上,似乎在看着什么,似乎又在闭目养神。
大太监曹德深只觉脊背发寒,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