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二〇一二年(公元444年,2月29日——
早晨的露水微微有些甘甜,洛尘舔了舔因剧烈运动而干涩的嘴角。
矫健的身影如同飞鸟般在林间掠过,不速之客侵扰了这片宁静,洛尘不间断地从一棵树跃到了另一棵树,步伐精确中带着些许飘逸。
朦胧的水汽在叶间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水滴,点点叶露还黏在洛尘的脸颊上,顺着快速移动带起的微风爬向耳旁,沾湿了他的鬓角。
这时候的树林弥漫着潮湿,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小雨,说不清他的发丝里是冰冷的叶露还是闷热的汗液,又或许二者都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那就是他的头发白洗了,他那自认完美的发型已经被露水沾湿得不成样子。
他没功夫停下补救那向后团成一坨的发型,天色还有些灰暗,洛尘必须时刻留意脚下的树枝,十几米的高度如果踩空掉下,很难确保自身安然无恙,虽说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粉碎性骨折也只需要短短几天时间便能康复,但这单委托一定就会这样吹了。
那可是几万星币啊,干完这一票就可以歇大半年,一想到这,他又加快了速度。
不必担心他的突然提速会让脆弱的树枝不堪其重,这些看似普通的植被其实异常坚韧,它们都是由基因技术培育种植的拟态植物,本质上是碳基植物与硅基植物基因融合后的机械生命,以天然的矿物质为养分,不需要阳光就可以进行类似光合作用的反应,生成可供人类生存的氧气。
这种机械生命很容易养活,而它们树枝上的绿叶也只不过是为了点缀这座单调的城市而被人特意染上的颜色,单是看着眼前的这片绿色,便会回想起那些已经灭绝的生物,警示着人们更加珍惜现在的生命。
茂密的树叶中,沙沙声渐渐变弱,那道身影突然停下,脚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落在树梢上。金属的树枝承重后微微弯曲,没有抖落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筑巢的鸟儿,空气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叶露滴落的声音悠远地回荡在林间。
洛尘藏在了金属的绿叶中,脚下的这棵树比之前所有的都来得更加高大,从这里开始便是这片树林的分水岭。他已靠近了第五大道的自然公园,前方的机械木本植物遮天蔽日,不同种类的大树将道路沿向四面八方。
内城人常常说条条道路通高塔,事实也正如他们所言,得益于内城优秀的道路规划,无论他朝着哪一条路前进,最终都会来到达他的目的地。
但洛尘唯独喜欢另辟蹊径。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一路向北便是终点,北面没有幽静的林间小道,有的只是一棵棵参天大树阻挡在那儿,就像一面不可跨越的高墙。
树墙的背后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中间隔着那条第五大道,自然公园的设计者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会放着轻松舒适的林间走廊不走,专挑在他眼里是不可能通过的地方寻死。是的,在设计师眼里爬那座墙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但它在理论上的确是所有的路线中最快的捷径。再加上,那茂密的绿叶中,没有隐蔽的监控探头,正是像洛尘这类人掩盖踪迹的最佳选择。
决定了路线,那么接下来只需一直走下去,直到无路可走。洛尘行动了起来,寂静的树林又变得嘈杂
自然公园里,洛尘一边向着北方跃进,一边转动眼球,调出了导航指示,根据上面地图的显示,他的前进方向准确无误,距离目的地只剩一公里,他加快了步伐,树木不断地消失在他视野里。
在只剩三百多米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顺着树干之间交错的纹路攀到了最高处,登高望远下,远处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数百米甚至一千多米的大楼林立在第五大道的边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组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群落,而他位于最边缘处。
尽管已经看过了那么多次,但这些雄伟壮观的建筑还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片建筑群是高阶冶金学和星际工程学的结合产物,大楼的内部运用了特殊的承重结构以及一种能够立刻恢复原状的记忆金属浇筑而成,下方则是用大型空间传输机挖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海洋,最深处甚至有1434米。
拿出一个单独的建筑来看,它的底部有无数个封闭的水舱,里面注满了空气,再结合它巨量的排水体积,使它的地基能够像轮船的内舱一样托举着巨大的楼体漂浮在人工海洋上。
这么做的目的是因为夜光之城临近太平洋,在亚热带气候以及热带气旋的作用下,夏秋季节的时候,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飓风的突然光顾。
444年的超大型飓风,甚至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中小型的城市,如何让整个城市在飓风中屹立不倒,这时星际工程学就派上了用场。
这门学科主要教人类如何在恶劣的星际环境中建设工程,其中最顶级的工程师甚至可以解决如何在亚光速旋转的脉冲星辐射束上的搭起数万米高的能量接收塔,又或者是在连光都能吞噬的超大型黑洞里建立起一座永无天日的监狱。
地球相对于其它星球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适宜生存的环境了,解决超级飓风的侵袭对于现在的人类科技水平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简单。
可以想象这般画面,坚固的楼体平时浮于海面之上,当飓风来临时,压载水舱注入海水,再由电轨支架将密闭的楼体沉入人工海底,以此来达到减轻风暴对夜光之城的破坏效果。
好在现在离盛夏还很遥远,今天又是个不错的天气,没有一丝微风,高楼就像往常一样立在两旁。
洛尘瞄了一眼界面上的时间,还不到7:3,天上就已经开始“车水马龙”,一辆辆悬浮车就好像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如织布机上的梭子在纬纱上飞速穿梭。
这些悬浮车的速度极快,让人眼花缭乱。乍一看,大部分的悬浮车那毫无空气动力学的外表下能有这般速度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它们已经克服了自身的重力,轰鸣的引擎肆意地体现着力大推砖的真理。
不知哪个古人曾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只要推力大,砖头都能飞。
可事实上,它们并没有加装任何的反重力系统。
如果更仔细地观察,可以发现它们杂乱无章的航迹下,其实是有迹可循。
大量车流从楼宇的中间穿过,拥挤在宽敞透明的第五大道,另有数不清的细窄车流如树枝的分叉纵横交错,从主车流里延伸向各个方向,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手规划了这一切。
这只看不见的手便是遍布整个夜光之城的引力场。
而控制这只手的装置便是在车流的两端,那里飘浮着无数立方体一样的小东西,体积不到一立方厘米,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些立方体是能够改变引力场结构的扰流装置,通过激发扰流装置内的负能量,将这一小段距离的引力场反转为一种斥力场,就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丢入一颗小石子,溅起了向上跃起的水花。
于是这些连绵不断的扰流装置组成了一条条不可视的悬浮航道,托起了位于航道上方重达数吨乃至数十吨的悬浮车前进。
半空中,顺着车流的方向看去,这些悬浮车的源头来自第五大道,所有的航道都从这里分岔,而第五大道的尽头是主干道的转换口,第四大道在这里和它交汇。
当红灯亮起时,无数辆悬浮车的尾灯连成一条条红线等候在转换口,好似阻塞血管的血栓,这里是整段航道上悬浮车最密集的区域,当然也是最堵塞的地方。
好在红灯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当信号灯再次转变为绿色时,自动巡航的智能程序控制着悬浮车启动,后方的新鲜血液冲破血栓,密集的悬浮车队伍快速又井然有序地通过,驶向了火星四。
火星四又名第四区,而它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是由于星历九〇年(公元2122年那场发生在太阳系里的战争,革命军击败了独裁者,建立了新的政权——苏华合作组织,也就是后来的华约联合行政府的前身。
为了纪念那场伟大的战争,夜光之城的内城按照太阳系的行星排序命名了九个区域,并由九条环城大道分割开来,越靠近中央的水星一,其房价也就越昂贵,所居住的人不是高官就是富豪。
洛尘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坐落在中间偏后的土星六,那里的租金很便宜,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都能住的起地方。
而介于第五大道和第四大道之间的区域便是木星五,这里的高楼绝大部分都是些办公楼。
由于从木星五出发到水星一和冥王九的距离不会相差太大,久而久之,各个阶层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木星五拥有着全城最多的高级劳动力,很多高科技的企业嗅到了商机也紧随其后,纷纷进驻了这片地区,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高楼。
洛尘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其中的一家企业——飞鸟集团。
他的机车就是在这保养的。
飞鸟集团的老板威尔逊是他曾经的雇主之一,换句话来说,洛尘曾替这个大老板送过信。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封信的封面是淡蓝色的。
这类颜色的信也很特殊,它们不会像其它颜色的信那样在火漆上刻着几月几号,几点几分。
蓝信只有地址,而没有时间。
它被要求信使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信件送到收信人的手上,属于特快类信件,因此也没有必要给信使们留下具体的送达时间,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是他们出发之时。
尽管洛尘的精神状况有些问题,时常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现实中的记忆,他回忆起来那件事。
那是几个月前的冬天,威尔逊的车行生意遇到了点麻烦,因为财务疏忽而导致的漏税行为被联邦税务局(irs发现,飞鸟集团收到了代表警告的标红邮件,忽略里面官方枯燥乏味的陈词滥调,字里行间透露出事态的严重,特别是那注红的地方——责令飞鸟集团三天内补齐二十亿星币的税款以及三亿星币的利息。
这笔钱对于威尔逊来说并不多,他一天的收入可能都不止这么一点。
可好巧不巧的是,那位雇主的资金链突然出现点小问题,三天的时间跟本来不及付清这笔钱。
可一旦错过了irs规定的缴税时间,飞鸟集团将面临高达数百亿的罚款以及暂停在地球上开展业务的惩罚,这会导致他在地球的分公司破产倒闭。
威尔逊花了很多精力托关系从外城的黑帮那里筹到了足够的星币,可是还剩最后一天的时间,怎么把钱送到夜光之城的irs手里,成为了最后的麻烦。
难处不在irs,这个政府机构可不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只管你有没有按时交税,在联邦只有死亡和交税无法避免,就连黑社会抢劫来的东西,该交税的部分一样也得乖乖交税。
所以这笔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钱即使走线上支付的方式也绝不会引起irs的任何注意,威尔逊害怕的是另一尊大佛,那就是联邦金融监管局(ffsa。他们就像是人见人恨的苍蝇,不管谁的金蛋有没有缝,他们都会隔三差五地来叮一下。
可如果走线下支付,谁来确保这笔钱的准时和安全。
好在最后关头,威尔逊想起了信使这个特殊的职业。
他急忙发动人脉,询问了一圈:“谁是最好的野猫?”
所有人都告诉了他一个代号,折翼天使。
而知情者则透露了那个人的名字。
洛尘。
于是乎,威尔逊找到了他,想要和他签订信使的合同,也表明蓝色的信封里寄的是不记名的纸质支票以示诚意。
很少有雇主会告诉洛尘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他们甚至都不太愿意本人出面,生怕这里面所隐藏的龌鹾被外人所知晓,但威尔逊除外。
“也不怕我拿了你的支票跑路?”洛尘问出了他的疑惑。
“你不会的。”男人笃定的回答,“我听过你的名号,可能你自己都没发觉,你在信使里很出名,也很出色。”
“我很出名?那我怎么越来越难接到单了。”洛尘小声嘀咕着。
男人并没有在意洛尘的打断,而是接着说道:“你的前任雇主们曾向我夸耀你的事迹,据我所知,只要是你接下的任务就没有过一次失败,这放眼整个信使里也极其的罕见。他们称呼你为现世的折翼天使,不管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你都抱着就算折翼跌入人间也要再次回到天穹的决心,真是让人钦佩。”
“所以他们是这么形容我的,活好又听话?恕我直言,这是信使能够存在的最基本要求吧。”洛尘皱起了眉。
还有那个“前任雇主的称赞”,听口气就像是在说我是个渣男。呵,可真够虚伪的,明明是害怕自己扒了他们的底裤,揭露他们那些肮脏,不堪入目的罪行。
威尔逊轻轻摇晃着高脚杯,缓缓开口:“不,他们尊敬你,是因为你把所谓的规则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就像是古代那少数几个掌控核武器的国家,只有当你制定了一套完善的使用规则,其他人才会真正地尊重你,否则那只是害怕,而让人畏惧,并不会使你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强者。”
洛尘听闻他的话,则是露出了一副“你是在逗我”的表情。
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呵,我的支票只能在特定的联邦银行兑现。”的那种趾高气扬。
又或者“敢拿我威尔逊的钱,就得做好没命花的准备。”之类的威胁恐吓,结果到头来却和我谈规则。
规则?规则能当饭吃吗?
飞鸟集团并不是什么小公司,他们制造的悬浮车销往整个银河系,有这般成就的企业,他们的老板应该也不会是什么蠢货,而他竟然会说出这般天真的话来。
在洛尘看来,所谓的规则只不过是强者通过约束自己来达到束缚一群弱者的手段,而不是枷锁。
强者有能力打破自缚,但弱者不行,当他们连陪弱者演戏都不再愿意时,规则只不过是一张废纸,给他擦屁股他都嫌脏。
这就像是将狼群的头狼训成保护羊群的牧羊犬一样可笑,如果牧场主每天给它投喂充足的肉食,那么一切都将安好,但当哪天他忘记了喂食,让它再次体会到饥肠辘辘时,那么所谓的牧羊犬就会脱掉伪装的外衣,重新变回嗜血的狼,收割着弱小无助的羊群。
洛尘在信使这行里也不算是什么弱者,在外人眼中即使算不上一头恶狼,但至少可以说是一只狐狸。
而这个男人就这么确定面前的陌生人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小人?野猫里并不缺这样的人,虽然他们的下场都不算太好。
男人叹气道:“嘛,事实便是如此,尽管面具下的假话说多了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说谎,但今晚我说的所有话,可都是些难得一闻的真话。”
“因为我很开心,看见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我。那时的我,同样也有着心中的底线,也始终相信自己不会改变。”
男人把酒杯放到洛尘的面前,逐渐加大了摇晃的力度,他俯视着流动的血红在杯壁中央形成卷流。
“但这只是我的妄想。”
“世界其实是片血色的海洋,我们也只不过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水珠,掀不起任何的波浪,但当我们身处漩涡之时,一切都将不同,我们将成为漩涡,贪婪地旋转,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我们吞噬殆尽。”他抬起头,不再摇晃的液面平静了下来,男人的面容透过血红的酒液出现在洛尘的眼中,如同恶魔般的狰狞。
洛尘想反驳,但被他瘆人的气势给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气氛有些凝重,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直到那个男人率先打破了平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噗呲,开玩笑的。”
“人老了就会说一些有的没的,你不用太在意,哈哈”
“哈哈”洛尘也只能尴尬地陪笑着。
而男人越笑越大声,最后演变成狂笑,身子就像是得了癫痫不停地抽搐着。
有那么好笑吗!
“哈哈哈,哈哈哈,抱歉,实在是太好笑了,你知道么?我极其厌恶那样的自己,湍流里的我是那般的丑陋,丑陋得令人作呕,与其说是漩涡,更像是阴沟里的泔水。”
洛尘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而我的朋友,洛尘,你却不同,看到这杯红酒了吗?”男人凝视着酒杯,“这是82年的拉菲,但你知道它和普通的红酒有什么区别吗?”
洛尘摇了摇头,在他的印象里也只是在一位雇主的庆生宴会中偷瞄过那么几眼。他忘不了那些衣着鲜丽的侍者们投来的目光,恶意的眼神就像是在戒备后厨里会突然窜出来的老鼠。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后,他再也没有碰过红酒,更别谈这其中更加昂贵的拉菲。
感谢威尔逊先生的烛光晚宴,这是洛尘第二次接触到红酒,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品到82年的拉菲。
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一瓶价值几千星币的拉菲和一瓶价值几百星币的普通红酒,它们从原料的选择再到酿造的工艺几乎完全相同。”
“要知道,酿酒的葡萄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全部灭绝,你所能买到的所有红酒,无论廉价的,还是昂贵的,它们都是各种化学反应的产物。”
“水乙醇各种酸色素”男人的五根手指就像弹钢琴一样在绣花的白色桌布上轻轻敲击着,“哦,对了,还有我最喜欢的糖。”
“人们把这些物质按照特定的比例混合,再通过各种各样的酶发酵个几个月,一瓶普通的红酒就这样诞生了。”
“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粗制滥造,但这就是事实,我们喝不到真正的红酒。就连普通的拉菲也只是做到了在口感上尽可能地还原了两千年前的风味,本质上还是和那些普通红酒一样,属于人工合成的酒精。”
“人工合成意味着不完美!而不完美就是劣质!无论高贵与低贱。”
男人接过侍者递来的高脚杯,将醒酒瓶里的82年拉菲缓慢地倒入杯内,待液面超过杯子的三分之一时缓缓抬起,随后将盛有红酒的高脚杯推向了洛尘。
“但这杯82年的拉菲却不同,这是从1982年采摘来的葡萄所酿制而成的红酒。1982年的夏天是个好季节,拉菲酒庄的葡萄堆积如山,一株株颗大饱满,堪称人类史上最完美的葡萄。而完美的葡萄在橡木桶里发酵过滤后诞下了完美的红酒,经由时空商人之手,穿越遥远的平行宇宙,来到你我的手中。它那偏苦涩的果香味从未改变,就如你金色天使般圣洁的眼眸所告诉我的,你配得上这件时间的礼物。”
男人看着洛尘的眼睛赞叹道,随后将酒杯高高举起。
“这杯酒敬时间,愿你我如银河般永恒。”
然而,任何星河都难逃毁灭的命运,只不过对于人类短暂的一生来说,这便是永恒。
洛尘盯着透红的酒水在杯中荡漾开来,他不知那个男人的面具下是否还隐藏着其它目的,就像手中的酒杯,红色的液面下是真诚的美酒还是谎言的苦水。
他难以分辨,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品尝,那么他将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味道。
“这份坚持是他们用无数次血的教训得来的。这条不归路上,有数不清的尸骸时刻注视着我们。”
“所以这杯酒,该敬他们,cheers。”
洛尘轻轻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酒香入喉,不愧为时间的礼物,但更大的礼物是那个男人的认同。
被认同感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对方的一席话差点让他热泪盈眶。
在洛尘的心中,他只不过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偷渡客,地位上甚至还不如贫民窟里的无家可归者。
至少在那么几个特殊的日子,他们可以聚在不那么寒冷的烂尾楼里升起篝火抱团取暖,有能力的拾荒者分享着从废品站里捡回来的电视,稍微简单修理便能播放,众人围成一圈盯着画面里的“演员”夸夸其谈,然后将手中珍贵的权力压宝在那些看起来靠谱的议员身上,目的可能仅仅是希望能够增加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的救济金。
将自己的命运寄托给那群演员,可笑吗?
洛尘不那么认为。
漫天的枯黄下,也有嫩叶仍然翠绿。
联邦的议员也不尽全是虚伪者,总有那么几个正直的议员,仍会记着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一生为此奔波,甚至付出生命,他们从根本上希望着能改变这个腐朽的世界。
他们被人尊敬,被人认同。
而孤身一人的洛尘,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在电视的屏幕前,却只能把它当做睡前用来助眠的娱乐节目。
身为偷渡客,他并不享有联邦公民的权力,不仅时刻要当心被街上巡警发现,而且还得留意混在人群中的同行。
躲躲藏藏终究不是办法,但他却改变不了什么,命中注定他成为不了这座城市的人,也永远融入不了这个社会,他是一个幽灵,一个孤魂。
而就当他认命时,一个身份高贵的人突然拜访,来到你的面前,包下了夜光之城最豪华的餐厅,在烛光下亲自为你倒着拉菲,举杯赞美你那不变的品质,这般特殊的待遇放在谁身上也禁不住会飘飘然。
心想不就是个蓝信嘛,我会送不到?
让我出马甚至不用一天的时间。
不,半天?
不!一个下午就能送到!
他在脑海里眉飞色舞,有些得意忘形。
洛尘有意接下他的委托,也干劲十足,但却在最后确认信的地址时傻眼了。
寄出地是夜光之城的外城,而目的地则是位于水星一。
这坏了规矩,自由的野猫只送内城到外城,或者内城到内城的信,他们之中从来还没有人送过从外城寄往内城的信件。
因为这是下克上,低贱的外城人也想让金贵的内城人办事?
在那些权贵的眼中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接受外城人的信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接到任何内城人的委托,而接不到委托,那就基本上可以宣告和信使这个行业告别了。
这不符合规矩,又很尴尬,他已经放出话来,总不能再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把话说死的洛尘只能以没有先例为由开口婉拒,但那个威尔逊先生却说了这么一番话。
“没有先例,不能这么做。不代表你做不到,不是嘛?”
“洛尘,如果这只是朋友之间纯粹的友情,不签订任何形式的合同,用真心换真心,你能帮我这个忙吗?这封信对我来说很重要,拜托你了。”
“这”洛尘犹豫了,心说你也太会变通了吧,上一秒还在说“坚守原则”,下一秒就直接变成“我们是朋友”。
然而古话说,犹豫就会败北。
洛尘还没开口,威尔逊就乘胜追击,又开出了一个让他心动无比,无法拒绝的报酬。
“我打听到你的名下有一辆悬浮机车,正在寻找能够给你挂牌的车行,恰巧我是飞鸟集团的老板,我们可以为你解决这个问题。”
“在见到你前,我曾打算破例把这个当成报酬也写进合同的条款里。”
“但在看到你所坚持的后,我改变了主意。”
“我们一起品尝过了时间的美酒,已然是朋友。而朋友之间互相帮助这很正常,所以无论你是否帮我的忙,我都会以朋友的身份帮你的忙,以真心换真心。”
“真心换真心?”洛尘眉头跳了跳。
“对,坚持原则是难得的精神,但朋友之间的友情更加珍贵。”
他在虚空中点了点,全息成像的图案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轻轻推了下那个图案,洛尘手中薄如纸片的手机终端上就收到了他的名片,飞鸟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威尔逊·斯密斯。
“这是我对朋友的认可。”他双手五指交叉,平放在桌上,等待洛尘的答复。
根据夜光之城的法律,没有身份id的洛尘没办法给他的机车上牌,因此他必须找个车行将车登记在它的名下才能正常上路,显然眼前的男人已经调查出他是偷渡客的身份,看似善意的举动,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洛尘在内心一顿挣扎,权衡利弊,最终没能挡下他的糖衣炮弹,答应了帮忙。
至于结果是完美的,洛尘年纪轻轻还没财富自由,就已经实现了驾车自由。
平常日子,不用车的时候,他的机车就摆放在飞鸟大厦一楼最豪华的展厅里,喝的是最好的机油,用的是最昂贵的配件,装的是功率最强的小型核反应引擎,甚至每天还安排了专人在车身上涂蜡抛光。
每当大厦的展出日,受邀的富豪们争先恐后地询问着这是哪个牌子的机车,价格又是多少,得到的答复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这是本公司的非卖品。”指引员小姐的一句话就封住了他们的嘴。
无奈,富豪们在一阵惋惜的唏嘘声中“铩羽而归”。
几万星币的机车,被包装成几百万的模样,小日子甚至过得比他这个行走在刀尖上的信使还要的幸福。
一时间,洛尘不知道是该羡慕谁了,他也想要有个富婆能包养。
而此时此刻,洛尘需要他的车,几百公里的路程,没有交通工具,走个一天一夜也到不了外城,所以他来到了这里,打算取回他的爱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