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气如同火焰燃烧般附着手爪,黑袍运起全力一刺,均九尸身毫无意外地如同豆腐般被穿透,利爪刺入泥土,黑气汹涌,大地震颤,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地面似乎轻微摇晃,而后便是一阵轰鸣。
黑袍有些讶异,这异动并非是他的意图。忽然,他察觉到一股极为庞大的气息自地下快速接近,令他的直感如同受惊般跳动。
他迅速扫视一眼均九的尸身,当即向外跃去。
“轰…”
地面塌陷,露出脚下一扇碎裂的巨大的石门。那石料厚近二尺,随着地面的塌陷而崩毁,连带着均九的尸身坠向地窟。同时黑袍身影一滞,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其向下摄去。
他惊恐、挣扎,身体极力震动着,黑气汹涌四溢,连同周身雨水一并蒸发,同时手中令牌不断溢散着气息,然而却仍然拽不过仿佛无形中存在的大手,嚎叫着被巨力摄入地底。
雨色见小,淅淅沥沥地。一阵轰响后,世界又归于寂静。只余天上如云的雨纱、地上数十丈阔的巨坑,以及均九眼前的——黄泉。
天幕如同穹顶上涂抹蜡黄,四野皆是茫茫。赤地千里,千里不见一毛,大地干枯焦黄。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机械般挪动着的,在望不见尽头的土路上的,死气沉沉的一列“人棍”——已经不能称为人流了。整个黄泉都是寂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如同死物,人们的魂灵也是寂静的,没有丝毫的生气,浑浑噩噩地在这死亡的寂静中到达生灵的终土。
或许有不幸者保持着意识来到黄泉,那他只能在这样的残酷闭塞中被死亡折磨、发疯,而后等待着他的意识或是魂灵被时间磨灭。——地府曾是有此刑罚的,许罪人永世不灭、意识清醒,而后投入黄泉,行至终点便又投回到黄泉中,永世不得超生。
均九此时正被机械般的魂灵裹挟着向前挪动。起初他还有些昏沉,迷蒙中感受到一丝温热,仿若阳光流动,一点点侵散朦胧。
热流从胸膛流经四肢百骸,他回过神来,入目便为这黄泉景象所震撼。这土路望不见尽头,回望身后却是空无一物,只知道向前挪,仿佛也失却了时间的概念。
蜡黄的天幕极高极远,笼盖在黄土之上。大地平整寂寥,向不知名处延伸。
均九又险些失了神,或许是一瞬,亦或许是百年,心头忽然闪现出老杨被那黑袍人影刺穿胸膛,颓然倒地,他猛地惊醒,强压下心中的各色欲念,慌忙在前行的魂流中寻着老杨的身影。
不知是几时还是几日以后了,均九在土路旁蹲坐着,望着那高远寥廓的从无变化的天幕出神。
“我现在应该算是什么呢?”
他如此想着,不禁遥遥望向这黄泉路延伸的方向。
“那里……”
没能寻到老杨,在这黄泉中停留,均九愈来愈木讷,或者说,他仿佛离“眼前”愈来愈远,渐渐地失去五感与七情。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渐渐为这黄土同化。这寂静的日子里,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就只有那还跳动的胸膛了。不知怎么的,即使是到了黄泉,他仍能感受到胸膛里有暖流迸发,流经百骸。
蜡黄的天空始终是同一个样子,均九已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而心中越来越强的,是一种前往终土的本能与冲动。
浑浑噩噩的不知多久,当地平线出现些许颜色的时候,一缕澄澈忽然涌入均九意识中,他身后生出一股引力,猛地往回拉扯。均九挣脱不得,只能任由身后清光驱使,而始终搏动着的胸膛,此时也愈发温暖。
很快温暖便转为刺痛,剧烈的刺痛。仿佛有火焰在胸膛里燃烧,又如同心脏撕裂又重新缝合。均九痛苦万分,无声嘶吼着。正适他断弦之时,胸口的刺痛到了极点,背心却传来阵阵清冽。而清光也摄着他越过鬼门。
仿若石子投入水面,天幕泛起点点清波,均九意识一顿,如同被大浪迎面拍中,而后如陷泽沼,沉入黯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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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寒意浸入背心,均九才发觉胸口烫得生疼,他摸出衣袋里的小册,带起一阵水光。
睁开眼,才发觉自己仰面躺在一口池子里,月光清冷,顺着石隙直直洒落脸颊。他没来由地有些悲伤,眼角滑过一丝清泪。缺月与眸中的倒影遥遥相望,那双眸子竟是如月般出尘澄净。
顾不得拾掇,均九挂着褴褛便借月光四下去寻老杨。顺着石壁摸过甬道,均九“老杨”“老杨”地喊着,无人应答。
月光洒下流动的宁静,幽蓝的小小野花开放。“滴答,滴答”,是更漏?或是雨水?
他又一次体会到生命的寂静。
“老杨!”均九大吼着,回应他的只有这四壁。
他发疯似地翻开一堆又一堆瓦砾,胡乱地在地窟里冲撞。不知在哪节残垣下,终于捡起一枚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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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阖上老杨空洞的眼眶,抹掉眼泪,也不顾手头的伤,背起老杨,重新摸着石壁回返。
老杨很轻,仿若只剩下了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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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老杨泡在池水里,仔细清洗着他的伤口,均九忍不住呜咽。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老杨的孩子。他也知道,老杨心底的愧疚和亲爱。
他一早就知道,老杨是被自己克成了瞎子瘸子。他也知道,老杨是愿意的。
因为他把他当作亲人,因为他把他当作亲人。
均九本以为老杨见好的身子、渐渐也能照常生活的眼、门前过路的道人,他拥有的亲人他的生活,是生活的奇迹;
他本以为他不问不闻,一切往事隐秘就会远离;
他以为他能就这么生活,再给老杨养老送终。
终于,他的现实终归只是受人安排的命运。
“老杨,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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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悠长,由远及近,惊醒了浓浓的愧疚与苦寂。
均九连忙背起老杨的尸身,只见那胸口的窟窿已经消失,老杨却仍是形同枯骨。
他顾不得许多,猛饮两大口池水,背着老杨逃进了甬道。
摸着石壁前行,几经辗转,岩壁雕文变了又变,向着光源,均九一个拐角上了石梯。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高大的桌案,足足有一丈半。案后陈着一座屏风。
星辰排列,各有分野;地极四象,列据八方。腾跃着奔流,载浮巨龟;盘桓着山岳,隐居神灵。人面蛇身的赤龙招风唤雨;翅臂的贤王庇护着子民。生灵竞逐,又各得其乐,天地万物皆有神明与颜色。
屏风图案极尽奥秘,蕴含万生万物的姿态与至理,而左下角则用阴阳文篆着两字,曰“山河”。桌案上一块轻薄的石板,其中心有着个自然而完美的圆。(其中故事咱们先按下不表,官府来人了还是得赶紧跑
均九将屏风与石板记下,旋即向左看去。
左侧沿着两壁是两列监牢,这样看这厅堂倒像是古时判案的布置。
然而他无心细看,也没有心思探查四周的黑暗,眼看着那监牢尽头的黑暗里似乎有出路,便背着老杨赶去。
待均九离开,屏风后转出个人来,白衣鱼袋,看神色与均九有六分相似,且要老成些许。
那青年摇摇头,却又忍不住轻笑。一挥手,厅堂即陷入黑暗,那人也化作白光缓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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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九冲至监牢尽头,果然发觉脚面倾斜,摸着石壁在黑暗中前行,很快便见到光亮。
清澈月光掺着牛毛细丝洒在面上,有些寒凉。
顾不得休息,他便背着老杨上了小道。
这小道,一如当年老杨抱走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