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城明时坊是市井百姓和各种三教九流的居住之地,这里没有什么大宅子,房子大多是木制的挤在一起,所以这里最怕的是火,到了冬季家家户户都要生炉子取暖,防火就成了头等大事,日夜都有更夫巡逻。在明时坊的最东边靠近城墙的地方有一个军工厂,叫做盔甲厂,其实这里不制作盔甲,倒是盛产各种火药,是火药的搬运工。王恭厂爆炸案后,这里的盔甲厂并无波及,相安无事。
但是由于王恭厂爆炸案太过惨烈了,天下下起了残肢雨,人们谈火药色变,所以明时坊的居民但凡有些本事的,都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居住了,坊间的房价成为京城各个地区唯一不涨反跌的奇葩。
不过纵使如此,明时坊依旧不缺租客,因为这里租金低廉,王恭厂爆炸案后,租金就更低了,而无论在那里,穷人或者平民都是占大多数的。快到中午时,四处炊烟淼淼升起,突然传来一声如春雷般的轰鸣声,一处民宅被炸塌了,祸及左右邻居,塌的榻,起火的起火。
慌乱之中,也不知有谁叫了一声“盔甲厂爆炸了!大家快跑啊!”心有余悸的明时坊居民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看见别人仓皇而逃,远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似乎大难将至的样子,连灶上的饭菜都不顾了,拖儿带女的加入了逃生的队伍。
何氏只身站在大街上,额头上包着布条子,鲜血从里头渗出来了,她一个弱女子在人群中如河水里的一片落叶,去那里不是她能决定的,顺着人【流木然的往前跑着。中午家里突然闯进来一批面生的刺客,何氏在死士的护送下跳上了马背,逃出宅子,缠斗中刺客们引燃了炸【弹,将新宅炸成了碎片,马匹受惊,不受掌控的一路狂奔,何氏一个弱质女流,被甩下了马背,死士们拍马来救她,却被慌乱的人群冲开了,等寻到消失之处时,只看见有一摊血迹,何氏已经不见了。
何氏是在一个小巷子里醒来的,额头在落地时擦破了,鲜血已经凝固在伤口处,她身上贵重的狐裘还有头上的首饰都不见了,她是活生生被冻醒的,看来是在大街上摔下马昏迷后,被一群乘火打劫的狂徒拖到了小巷子里,将值钱的衣服首饰洗劫一空,任凭她自生自灭。
周围全是呼喊和尖叫声,何氏又冷又怕,头上的伤口倒是不觉得疼了,她怕这些惊慌的百姓,也怕刺客们再找过来。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还没见过那对双生的外孙子呢!
何氏这些年养尊处优,但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当年鸡鸣寺放生台惨案时,她恰好就在放生台上念经,那时还是曹国公府七夫人的她刚刚邂逅怀义,她为了救一个孕妇,舍身被毒蛇咬伤了,是怀义救了自己……
想到丈夫,何氏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她将衣裳扯破,撕出一根布条子缠在额头伤口处,见小巷一户人家柴门半掩,院子里晾晒的男女各式半旧的衣服,便进去将晾衣绳上了一件女式的棉袍穿在身上了,棉袍上有各种补丁,显得很寒酸,不过好在基本都晾干了,给身体带来一丝温暖。
灶房还有炊烟,飘来阵阵食物的香气,何氏推门进去拿了一个馒头在手里,边走边吃着,此时她披头散发,穿着补丁棉袍,头上缠着布条子,鲜血盖住了容貌,这副模样和普通民妇无异了。何氏看见远处有一个牌坊,那个牌坊附近有一个挂着苏记幌子的粮油铺子,其实是东厂的暗桩,这几年京城局势万变,怀义教给何氏许多求生的路子。何氏牢记于心,今日派上用场了。
何氏朝着粮油铺子前行,街上的人乱哄哄的,都往牌坊处跑着,他们也不知道逃到那里,反正离盔甲厂越远越好。根据以前王恭厂的经验,离火药厂越远的地方就越安全。
何氏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她立足不稳,被挤倒在地了,何氏心中一慌,她经历过鸡鸣寺惨案,知道这种事件中最多的是被踩踏致死,她蜷缩着身体,尽力护住头脸和胸膛,一双双脚踩着她的身体走过去,更多的是被绊倒,摔在她的身上。
眼前一片黑暗,何氏暗想,终究还是逃不出劫数吗?她想起昨晚送丈夫去宫里当值说的话,“你我约定百年,谁要是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谁知会一语成谶呢,怀义,我先走了,三年也好、几十年也罢,我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不要那么快的来找我,多陪陪女儿,看着外孙子长大,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就在这时,何氏身上压的重物突然一轻,身体好像可以挪动了,耳边有许多人叫骂道:“那里来的疯婆子,朝着老子这里泼开水,幸亏冬天冷,老子穿的多,要是烫伤了,你这臭婆娘赔得起这么多的人的汤药钱?”
店铺二楼有个妇人举着铜壶骂道:“老娘不朝你们泼开水,你们会往旁边退?都说了前面有人倒地,快要踩死人,你们还往前涌,你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都往前赶什么赶?奔丧呢?盔甲厂要是爆【炸了,会只是这个动静?老娘就是不走,你们也被瞎跑了,老娘在楼上看的清楚,前面坊门已经关闭,连街口都由南城兵马司的人设了路障堵在那里,谁都跑不了。哼,那些吃了一半不给钱的人也别想赖账,老娘记性好,记得这些人的名字!”
楼下的人和楼上妇人对骂,有一个路人将何氏扶起来,何氏不敢在待在街上,蹒跚着走到了店铺下面,抬头说道:“多谢这位大婶仗义相救。”
看见何氏的相貌,楼上泼辣妇人手里的铜壶差点掉下来了。何氏也是一怔,这个妇人好生面熟,貌似那里见过。妇人关上窗户跑下楼去,开了一扇门将何氏拉进铺子。这是一间小饭铺,铺子里摆着五张桌子,上面的酒菜都剩下一大半,菜还有余温。
妇人倒了一杯温好的黄酒递给何氏,说道:“喝点酒压压惊,杯子我洗过,是干净的。”
又打了一盆水,给何氏清理伤口,还对后院叫道:“当家的,把伤药拿过来。”
何氏听着口音,再细看妇人的容貌,顿时大惊,“你——你是琴操!”这个泼辣妇人正是以前前夫纳的小妾,当年金陵青楼的清倌人琴操姑娘,这个小妾是何氏和前夫离心离德的导火索。后来李家败落了,琴操被转卖,落入了扬州商人之手,干着私娼般的勾当,朝打暮骂,实在活不下去了,恰好沈今竹和何氏途径扬州,琴操孤注一掷,赌了最后一把,在雪地里哭求何氏救命,何氏生了恻隐之心,给琴操赎身,并给了些银子打发走了,没想到时隔几年,她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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