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县腊八夜郡王府失火事件传到了隔壁白山县,据说郡王府的侍卫为了救倒霉郡王,奋不顾身闯进了火海,郡王得救,侍卫群灭,其实这都是黑山县县令刻意要人放出去的消息,反正侍卫都死了,若说是一群乞丐救的郡王,侍卫们反而死的不明不白,面子上说不过去了,黑山县县令靠着就是一手和稀泥、装聋作哑、混淆视听的功夫,才一直在这里混碗饭吃。
沈今竹和瞎先生等人在黑屠夫肉铺下的密室里议事,瞎先生说道:“我们的人和黑风寨的兄弟一起乘乱弄死了那些侍卫和内侍,现在留在旧太子身边是一老一小两个内侍,老的那个是我们东厂的老人,小的那个立场不清楚,不过为了保密,连旧太子都不知道老太监是我们的人,这时候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先不要,旧太子还小,我担心会露了痕迹,这波人除掉了,下一波人还会继续来的,还是先等等。”沈今竹摇头说道:“我已经通过稻生把纸条传给他了,他认识我的字迹,现在心里应该觉得安全了些,不害怕了吧。”
瞎先生说道:“即使消息通过信鸽传出去了,现在大雪封路封山,而且翻山越岭,随时都有雪崩的危险,外头的人除非长了翅膀才能飞过来,下一大波人来黑山县,肯定要等到春天大雪化了,起码太子在这个冬天是安全的。”
沈今竹居安思危,说道:“这个冬天?今天都腊月初十了,离春天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有些事情要提早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旧太子的命。”
黑屠夫的箭伤未愈,胳膊上还缠着一圈圈纱布,他将一碗黑乎乎的药灌进去,豪爽的犹如喝酒,说道:“你是不晓得我们这里有多冷,正月里还是冬天,冰雪融化不了,一直到二月,太阳晒在身上才有点热乎劲。黑山县县令这个老乌龟鳖孙是个胆小的,就怕旧太子在他的衙门出事,所以不会收留他太久,今日派了钱粮师爷来找咱们白山县的王县令,说要把旧太子送到这里来过冬,王县令是个实诚人,但他又不傻,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呢,直言拒绝了。我听说黑山县县令正在急寻一处房子,将旧太子挪出去。不过上一个宅子旧太子住了半个月就失火了,县里传说他是蛟精生的儿子,会呼风唤雨、吐火引来闪电,那个宅子就是他吐火烧的,现在没人敢把房子租给县令了,就怕房子被烧,哭都来不急。”
沈今竹闻言眼睛一亮,说道:“我们在黑山县有房子,下面挖有密道密室,不如找个托儿将房子租给县令安置旧太子,将来也好接应。”
瞎先生点头说道:“此计可行,我这就飞鸽传书给黑山县的探子安排下去。”
肉铺里生意红火,一头猪很快卖完了,黑子将半扇猪肉,并一对大猪头搬到案板上,眼尖瞧见了穿着木头鞋行走在冻得硬邦邦的街道上的沈文竹。
“沈娇娘!”黑子挥着斩骨刀打招呼,笑呵呵说道:“今日来赶集啊!真巧了,我这里有上好的里脊,嫩嫩的生吃都嚼的碎,你们一家子都不爱吃肥肉,嫌油腻,这里脊正合适。”
沈娇娘买了两条里脊,黑子按最便宜的算了价钱,瞥见沈娇娘竹篓里露出几条红穗子来,便拿在手里细看,“咦,你也做了荷包在集市换银钱啊,手真巧,做的好看。”
嘴里夸荷包做的好看,眼睛却盯着大姑娘看,沈文竹忙说道:“下雪天闲来无事在炕头上做的,拿到集市换些针线布匹。”
黑子拿了一个绣着梅花的荷包拴在自己腰带上,说道:“做了荷包记得送我一个,这个绣的最好,我要了。”
沈文竹不好把手伸到黑子腰带上去抓,便伸出手公事公办说道:“五文钱,谢谢。”
黑子做出伤心失望的模样,从簸箩里拿出五枚油腻腻的铜钱。沈文竹出了肉铺,没走几步远,一个年轻的衙役拦在前面说道:“听说娇娘也做了荷包来集市卖,做了多少,我全包了。”话音刚落,就见肉铺小老板黑子轮着剔骨刀跑出来了……
黑屠夫从密道送走了沈今竹和瞎先生,就听见自家院门被敲得震天响,邻居老王叫道:“黑大哥,你儿子和张铺头的儿子打起来了!”
黑屠夫司空见惯了,问道:“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老王说道:“赢倒是赢了,就是光顾着打架,肉铺没人看着,猪头丢了一个。”
“这败家子!”黑屠夫骂骂咧咧的出门找猪头去了,猪头没找到,逮着儿子一顿胖揍。
安泰二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东北习俗是做灶糖,供灶神,胖墩墩的糖瓜咬起来酥脆甘甜,朱
思炫连吃了两块,正伸手拿第三块时,伺候的老太监劝道:“郡王,糖吃多了牙口不好,老奴给您泡杯茶吧。”
搬到“新居”的第三天正好过小年,朱思炫喝着茶,问道:“叫你买的那双棉靴呢?今天天气好,我想出去走走,顺便把棉靴还有糖瓜给冷铺的稻生老伯送过去。”
老太监晓得自家小主人打着什么主意,照例劝了劝,才无奈的跟着小主人出去了。朱思炫出了门,刚走到巷子口准备拐弯去“火宅”附近找稻生,就看着老头子裹着破羊皮袄蹲在一个草棚外头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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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怎么到这里来了?”朱思炫好奇问道。这时从草棚子里闻讯出来一群人,都很面熟,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七嘴八舌说道:“给郡王爷请安。”、“以前的草棚木头朽了,被大雪压垮,俺们就搬到这里。”、“真巧,又和郡王爷作伴了。”
朱思炫将棉靴递给稻生,又把一筐糖瓜搬出来给土匪们分了,说道:“你们总是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冬天太冷了,听说到了正月也不暖和,得像个法子住在结实点的房子里。”
黑云寨的探子孔二狗说道:“租房子要银钱,俺们出不起。”众土匪皆啃着糖瓜,糖瓜脆甜,糖渣子掉在雪地里都用手抓起来,连雪带糖一起塞进嘴里,吃的香甜。均暗想要把我们收留到“郡王府”居住就更好了。
朱思炫看着这些“救命恩人”期待的眼神,没法袖手旁观,说道:“一场大火下去,箱笼都烧毁了,我手里没有私财,大雪封山封路,俸禄和赏赐都运不到这里,现在连房子都是县令用公产布置的,我不能拿出来私用。不如这样,我去卖些红纸来,你们帮我裁纸磨墨,我到集市上支起一个卖春联的摊子,看能不能凑些银钱,租两个月的房子,把这个冬天对付过去。”
郡王府本身就是巴掌大的二进小院,不方便收留闲杂人等,不过朱思炫打小就跟着贪玩皇帝爹爹在市井里头混,晓得生财之道,遂想到了卖春联的主意。
说做就做,当即众匪就在集市里支了一个小摊,裁纸的裁纸,磨墨的磨墨,朱思炫人长得俊,字也写得好,价钱公道,加上有蛟精之子的名声,一出摊就引起了百姓围观,恰好今日过小年天气晴朗,赶集的人多,所以生意很是红火,给了三个钱排着队伍等朱思炫写的对联,朱思炫埋头写对联,时不时有大媳妇们母性爆发,用怜爱的眼神的看着他:半大小子没爹没娘,被堂叔抢了皇位,赶到冰天雪地里,刚落脚房子就着了火,真是祸不单行啊。有女人送给他糖三角、肉包子等吃食,说给他补补,最后都落入了众土匪的肚肠。
到了下午太阳收了笑脸,集市散了,朱思炫收了摊,数数簸箩里的铜钱,居然足足有两贯呢,朱思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颇有成就感,将钱交给稻生,“乘着天没黑,老伯赶紧寻个牙人,找一间房子租下吧,看着天色阴沉,似乎憋着暴风雪。”
稻生带着众匪给朱思炫磕头道谢,在“郡王府”一个街坊租了间小屋,买了柴禾烧炕,睡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众匪顿时觉得每根骨头都舒展开了,终于不用靠抖来取暖。黑云寨孔二狗咬着糖三角说道:“郡王爷心太善了,也忒好骗,是个好人,不过好人不长命啊。不是俺们想抢他的藏宝图,就他那单薄的小身板,拿着藏宝图也寻不到宝贝,一进山林就给豺狼吃了,人财两空。不如把图交给咱们去寻,咱们也不白拿他的,等找到宝藏,分给他一些就是了。”
野狼寨香火兄弟说道:“你不过是个小喽啰,说分就分啊,寨主不同意,你说话管个屁用。”这意思好像也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想给点朱思炫好处。
黑风寨老土匪稻生说道:“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仗着这张老脸去和我们周寨主说说,说不定就同意了。我们周寨主仁义,替天行道,从不滥杀无辜、抢百姓良商的财物,也不干霸占妇女的勾当,我看八成能行。你们寨主同不同意,我就不敢说什么了。”
当晚北风大作,果然下起了暴风雪,而且一下就是连续好几天,鹅毛大雪纷飞,逼得人都睁不开眼睛,路上行人几乎绝迹,街头用来收容乞丐的草房冷铺冻死了大半,甚至有半夜大雪压垮了屋顶,整个草房变成一个冰雪棺材的惨景。次日冻饿死的尸体会不翼而飞,反正那几天黑山县百姓们尽量都不去买肉包子吃。
坐在热腾腾火炕上的群匪逃过了一劫,内心有一种叫做良心的东西在滋生着,朱思炫变成了这群野狼眼里纯洁无辜的小白兔,想着自己吃肉,总要给小白兔留碗汤。
足足下了五天的雪,大雪终于停了,久违的太阳出来露露脸,表示他还活着,腊月二十九还有一个集市,朱思炫早早起来带着群匪卖春联,积雪已经齐腰深了,今日赶集的百姓人不多,都是没买齐年货的人在集上逛一逛,补买了东西就往家里赶,不到中午集市上没几个人了,春联卖了五十几个钱,朱思炫一文不取,都交给群匪,“你们买些酒肉,一起过个年吧。”
稻生等人觉得手里的钱烫手,出了十文钱把卖糖葫芦的草把子全部包下来了,草把子上插着十几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煞是喜人,稻生就像哄孩子似的把草把子递给朱思炫,“这个你拿回去吧,放在屋里好吃也好看。”朱思炫毕竟虚岁才十二,童心上来,扛着插着糖葫芦的草把子回简陋的郡王府了。
次日,大年三十,王县令命人送了一车年货给沈家,黑子送来一个猪头,沈今竹在院子升了火,将猪头放在明火上烤,沈二爷父子两个贴对联,当对子贴在门框上,沈二爷身形一顿,这对联上的字好熟悉,顿时想起了旧太子,以前曾经给他讲过经。对联是沈今竹拿回来,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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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爷看了一眼在庭院专心烤猪头的大闺女,她到底做些什么?已经和旧太子见上了?郡王府失火案和她有没有关系?是谁放的火?沈二爷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沈今竹觉察到了父亲的目光,侧身对视过去,“爹爹有事?”
沈二爷一怔,想起了以前沈今竹讲的聂隐娘的故事,也罢也罢!随她去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什么,沈二爷说道:“你看看我贴的对联工不工整?”
沈今竹注目看了一下,说道:“右手边的那个再高一个小指头的距离。”
正月初一拜年时,黑山县县令第一个登门给朱思炫拜年,嘘寒问暖,县令前脚刚走,老太监就匆匆进来说道:“外头那群乞丐到了门口,说要给郡王磕头。王府重地,不好将这些三教九流请上门当贵宾的。”
朱思炫看着陋室窘屋,被那句“王府重地”逗乐了,笑道:“我这王府确实不好意思见人,那就出去说话吧。拿到昨晚包好的红封,虽说只有两个铜钱的赏钱,好歹也是心意,不能让人家白磕了。”
朱思炫穿着貂皮棉袄,头戴暖帽,外头还罩着大氅,带着老太监出了门,群匪围着朱思炫拉了几句家常,然后论个磕头拿红包。红包发到一半,一个身形高大健壮的乞丐跪下磕头,朱思炫拿着红包递过去,一旁在皮袄里捉虱子的稻生突然停住了,说道:“你——就是你!你面生,不是我们一个窝棚的,窝棚一共二十三个乞丐,相处了快一个月,每个人我都认识,都叫得上名字来,就是从没见过你。”
天知、地知孪生兄弟忙拦住了面生的乞丐,盯住细看,推搡着说道:“哟,你是谁啊,休想混在俺们队里领红包,俺们——”
没等这对亲兄弟把话说完,乞丐猛地发力,撞飞了兄弟两,并且掏出了怀中的匕首,直冲向朱思炫,老太监吓得手一哆嗦,一摞红包落地,他就站在朱思炫旁边,一边尖叫着“有刺客!护驾!”,一边拦在了他前面,朝着刺客的匕首扑去!
老太监用身体挡住了第一轮攻势,稻生反应过来了,跑过去一把将朱思炫抱住,往小巷墙壁处滚去,只闻得几声火【枪响,朱思炫刚才站的地方多了好几个窟窿!众人抬头一看,对面小院的墙头上站着几个男子,端着火【枪继续朝着朱思炫方向射击。稻生将朱思炫护在身下,枪枪都打在他身上了。稻生忍痛叫道:“都他妈一群孬种!给你们好吃好睡好脸色看,你们就不能亮出家伙和这些人干一架!”
此事老太监被捅了好几刀,力竭而死,刺客脱身,再次挥着匕首往朱思炫方向冲去,众匪都是干杀人越货勾当的,此刻被激出了血性,纷纷亮出了兵器,拦住刺客肉搏,刺客寡不敌众,几乎被当场分尸了。墙头那些刺客也遭遇了飞刀和弹弓的反击,新“郡王府”周围还埋伏着各种势力,正在僵持之中,因为大雪封山,即使找到藏宝图也寻不了宝藏,都等着对方先出手找到了藏宝图再抢到手去,此刻听到动静,还以为有一方按赖不住性子还是动手了,如同点燃了鞭炮上的引线,纷纷闻讯出动,各路人马将这条巷子围的水泄不通,刺客插翅难飞。
得到支援的群匪发动了发功,撞破了院门,去搜寻开枪的刺客,刺客见势不对,纷纷咬向了衣领,个个表情扭曲痛苦,七窍流血而死。
这时老土匪稻生也即将油枯灯灭,他在朱思炫耳边轻轻说道:“臣——不辱使命。”朱思炫身形一震,今日太多的意外了,他以为老太监是安泰帝的人,和刺客是一伙的,但是老太监却英勇牺牲;乞丐个个暗藏着兵器,冒着枪林弹雨反击,一股彪悍之气,那有讨饭时的畏畏缩缩?稻生老伯临终前的那句话,居然是朝廷的密探,支持父亲的旧臣?朱思炫的貂袍上全是稻生的鲜血,流出来很快就结成了冰。
黑山县县令觉得自己原本风雨摇摆的官职已经到头了,连混饭都混不上了,大年初一,光天化日之下,匪帮在县城公然火拼、留下一地尸体不说,连郡王爷都被抢走了!黑风寨周寨主写下了书信,说他请郡王去山寨做客,当做贵宾好好伺候,等郡王交出藏宝图,他绝对会把郡王全须全尾的放回来!
才听到这个噩耗,衙门的捕头又来说,搜过那些刺客的尸首和藏身之处,颇有蹊跷,居然有锦衣卫的牙牌文书!县令心里是门清,八成是锦衣卫来灭口的,可是锦衣卫在他地盘上被土匪弄死了,麻烦就更大了。
不愧为是当过九年黑山县令的老江湖了,县令当机立断,吼道:“什么锦衣卫、毛衣卫的,这穷疙瘩地方哪来的锦衣卫军爷,肯定是土匪造的假文书!赶紧上报朝廷,就说土匪们为了郡王爷的藏宝图火拼,我们拼死保护郡王,打死土匪五十余人,我胳膊中了一箭,英勇负伤,无奈土匪势大,我们寡不敌众,郡王被掳走,我欲自杀谢罪,被刑名和钱谷师爷拦下,还是割伤了喉咙,不能言语,请求朝廷支援剿匪,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定身先士卒,救出郡王!”
捕头提醒道:“大人,大雪封路,我们的信送不出去啊。”
县令说道:“那就飞鸽传书。”
捕头说道:“飞鸽传书十次有九次到不了地方,经常丢失信件,这里连娘们都会弓箭,大多都射下来填肚子了。”
县令说道:“送不送到是鸽子的事,我们要是不上报,就是我们的错了,管他呢,先写了再说,记得留档,将来好给上官查验。”
九年风风雨雨走过来,这官没白当。县令隐隐觉得藏宝图有问题,黑山县这个穷疙瘩地方有好几股势力相互博弈,背后绝对不是财富这么简单,心想朝廷为了东宫易主之事早就暗流涌动了,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剿匪是假、斩草除根是真,顺王一系绝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还不知会出现啥事,等开春雪化了,先把妻儿送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反正是走不掉的,留下来看结果吧,如今这日子,是能活一天是一天,快活一日是一日。
或许是天意,县令的飞鸽传书躲过了弓箭的围追堵截、躲过了老鹰海东青的猎杀、躲过了暴风雪的袭击,终于到了辽东上官的案头上,上官大惊,八百里加急上报到京城,可是京城已经一片混乱——火药局王恭厂爆炸,死伤过万,巨树、石墩、尸首如同下雨般从天而降,连皇宫也都如遭遇了地震一般,有宫殿倒塌,飞瓦伤人,新立的东宫太子受重伤,国储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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