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竹在河边剥洗兔子,将兔头一刀斩下来,三个兔头今晚炖黄豆吃,就是一家人的晚饭了,身子留着腌好风干,等着过冬。文竹手起刀落,兔头落地,这时狼狗小雪突然警觉着竖起了尖长的耳朵。文竹将食物放进竹篓,握紧了锋利的柴刀。
“娇娘,是我,黑子哥。叫你家小雪别乱咬人,我给你送了好东西来了。”一个牙齿洁白、面色黝黑的少年郎提着一个木桶过来了。自从沈文竹撕赢了泼妇花嫂子,就成了炙手可热媳妇人选,这里的人们都是直来直去的,喜欢不喜欢也从不掩饰,少男少女们之间懵懂的情怀也变得十分奔放,好几个少年为了沈娇娘打架,黑子胜出,有机会接近自己中意的媳妇人选,这和动物争配偶差不多,半开化之地的民风就是如此直接,按照原始的自然规律生存着。
家族巨变,沈文竹不信任何人,虽说摸了摸小雪的头要它不要叫了,但是手里的柴刀并没有放松,何况这个追求者在她看来十分可笑,她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可能嫁给一个屠夫的儿子啊!好吧,虽说在白云县屠夫家几乎天天吃上肉,算是富裕之家,当初姐姐砍断那两个小流氓的手指头,就是借用了黑子的斩骨刀。
初来乍到,不宜树敌太多,所以沈文竹并没有奚落拒绝人家,装作不晓得黑子的心意,保持着距离,“黑子哥来河边洗猪大肠了?你自己留着吧,我家里没人爱吃这个东西。”这猪大肠里无论怎么洗,都是一股子猪粪味,沈家人实在接受不了。
黑子提着木桶走近,打开上面的盖子,正是一桶还在冒着热气的猪血!黑子说道:“回去用开水滚一滚,就成了猪血豆腐,切成片煮汤,或者晒干了冬天吃也行,是最补身子的,尤其是冬天冰天雪地,晚上喝一碗撒了辣子和胡椒的猪血豆腐汤,保管一晚上身上都是暖暖和和的,包治百病呢。”
这倒是好东西,娘脸上没有血色,听说吃些猪血有好处。沈文竹笑道:“这怎么好意思白拿你的,我这些兔子肉还有野鸡和你换吧。”
黑子说道:“别客气了,我家就是不缺肉,你拿回去给爹娘吧。”
沈文竹当然不会沾这种便宜,到时候说不清楚,便坚持要给,“这一桶猪血几个铜钱?我今日没带钱,下回买菜时稍到你家肉铺里。”
黑子忙说道:“说给你你就拿着嘛,磨磨蹭蹭娘们似的,你若真要拿东西换,我瞧着你的荷包挺好看的,就用这个还吧。”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荷包到手,明日就会有媒人去家里提亲,这要是嫁人,恐怕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鬼地方了。沈文竹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说道:“这荷包是我姐姐亲自绣的,不能给别人。”其实姐姐那里会女红?都是亲娘朱氏的针线。
沈夜叉远近闻名,一身煞气比世代杀猪的黑子爹还重,据县里一个会看相的算命先生说这个姑娘是夜叉转世,命硬克夫家,娶回去一定倒霉云云,难怪二十一了都没出嫁,谁敢娶个丧门星找死呢。黑子听说是沈夜叉做的,赶紧说道:“那算了,我不要了。”
沈文竹背起竹篓,提着装着猪血的木桶往家里走,说道:“桶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到时候铜钱也一并给你送去。”言罢,转身就走了,黑子想要追上去说几句话,被小雪的嚎叫声吓退了。
提着沉重的猪血木桶,沈文竹心里涌出一抹酸楚,在这个地方,原来一桶猪血就能决定终身大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沈家目前住的宅子算是标准的鬼宅。为啥?因为上一个看守草料场的也是发配到白山县的一大家人,男女一共七个,冬天全挤在一个热炕头上睡觉,结果炕壁有裂缝,一个家活活闷死在里头了,七条人命,走的悄无声息。冬天是林海雪原之地死亡人数最高的季节,饿死的、冻死的、冻病死的、呛死的、出门觅食反而被熊瞎子、老虎、野狼等猛兽当盘中餐的、各种死法层出不穷。
这个草料场是供戍边的军马骡子等重要的粮食,草料最不值钱了,没有什么人来偷,主要是防着奸细或者县里的混混使坏点燃草料场,使得军马断粮食,那就是犯了大罪,很可能被军棍处决了,没有油水、责任还大,每日巡逻辛苦,这种活计没有军户愿意做,所以基本都轮到被发配流放到此地的人来担任这份工作。水浒传里头林冲就是被发配看守草料场,后来被陆虞侯一把火烧了,林冲无法交差,只得冒着风雪逼上梁山当土匪去了。
沈家这栋瓦房死过很多流放的人了,反正混的差得就死在这里,混的好的要么遇到特赦回乡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要么在此地扎根做了其他不这么辛苦的活计,哪怕是屯军田呢也比看守草料场轻松赚的多一点。想当年沈家二房曾经与娼妓为邻都觉得恶心,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学孟母三迁赶紧搬走了,如今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没有资格挑挑拣拣的,好歹上头有片瓦遮住风雨,一家人就这样随遇而安住下了。
朱氏如普通农妇一般,坐在小院木凳上腌白菜萝卜,弟弟沈义言则将一小车白菜往地窖里搬运着,这就是漫长冬天、甚至青黄不接的春天,约五个月的盘中餐了。沈二爷此时在草料场巡逻,本该是沈家的顶梁柱沈义诺却不在这里——他被押到西北充军了,至今了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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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回来了没有?”沈文竹将兔身凉在外头风干。朱氏切着大白萝卜说道:“一早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日头越来越短,天很快就黑了,不如要你弟弟去寻一寻?”
正说着话,院门外响起了马蹄声,沈今竹穿着一身半旧的熊皮大氅飞身下马,说道:“我回来了。”她穿着粗布棉袄,一头乌发梳成髻,束在网巾里,一张冷峻的脸没有表情,白山县的人从没见过她笑,一双眸子看得人瘆的慌,夜叉之名名符其实。
文竹将骏马牵进马棚里,倒上草料喂饱了,见家里气氛比较沉闷,于是对着坐在炕上不知想些啥的姐姐喊道:“大姐姐,今日有好猪血吃。”
沈今竹居然嗯了一声,说道:“多放些辣子。”全家被流放到东北,东厂以前的在这里的暗桩探子都由怀恩和怀义交给自己了,加上她已经用金钱铺路,可以保证一家人的安全,不过为了保密,这些事情她都瞒着家里人,自从太后驾崩,京中局势紧张,她甚至安排好了全家人的退路,准备随时死遁离开这里。可是她今日得到消息,东宫易主,太子被废,被封到了隔壁的黑山县就藩,按照旅程估算,太子到达黑山县时,正好是隆冬时节。沈今竹敢肯定,倘若她不出手帮忙,废太子休想看见明年的春天,谁都知道东北是苦寒之地,安泰帝派了内侍眼线们随便让废太子“病一病”,对朝廷报一个水土不服掩人耳目,废太子八成熬不到明年春天了——太后不就是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若连废太子都去了,这些旧臣们岂不是更没有盼头了?
所以太子是要救的,沈今竹不想一辈子都流亡海外,如丧家之犬,如果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的。
如何救?入夜,沈今竹睡在炕上冥思苦想,这火炕是今年刚修补过了,据说去年漏烟一家人都死在炕上了。如今沈家一家五口都在炕上睡觉,分男女中间隔着一个草帘子而已。身边沈文竹低声问道:“姐姐,又在担心如何过冬了?你放心好了,我和弟弟每天都能打些猎物,天天喝肉汤加白菜也就够了。爹爹今日还扛了一袋面回家,说是帮人写家书给的润笔费,等过年爹爹和弟弟还写春联赚些吃食,肯定能熬过去的。”
沈今竹含含糊糊说道:“晓得了,早些睡吧,明日我有事出去一趟,估摸三五天才能回来,在家好好照看爹娘。”
次日沈文竹将洗干净的木桶并十个钱给了肉铺小老板黑子哥,黑子哥说什么都不要,周围商铺都探头看着好戏,还有人打趣说道:“沈娇娘算了吧,他日这肉铺都是你的,还在乎这十个钱么?”
沈娇娘瞪着大眼横过去,冷冷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去你家门口上吊去!”
围观者只是哄笑,倒没有吱声说风凉话了。肉铺的地下密室里,沈今竹蹙眉对黑屠夫说道:“你要你儿子收敛一些,做做样子就行了,我妹子性子烈,真闹翻了以后不好办。”
黑屠夫说道:“安远侯放心,我这个儿子是打小一手调【教的,晓得分寸。这里就是这个风俗,男人总要做出格的表现,来表示这个女人我看上了,你们都别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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