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大皇子年纪小,早早睡下了,前车之鉴,汪福海不敢大意,抱着剑在大皇子榻边打地铺守着,沈今竹换了男装悄悄出门了。
华灯初上,榻房的经纪们和商人三三两两的聚众闲谈,偶尔也能谈得拢几笔生意,当场就提灯去仓库看货去了,沈今竹站在楼上,看着后方一排排整齐的仓库卧在脚下,如校场上千军万马排兵布阵似的,旅途虽然有些累了,但想到自己即将拥有类似的一个庞大的榻房,沈今竹兴奋的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时有一个穿着半旧道袍的中年经纪和沈今竹擦肩而过,正欲下楼,被沈今竹叫住了,“请等一等,你是在晚饭时候提出屯硫磺卖高价的经纪是不是?不知如何称呼呢?”
此人正是锦衣卫暗探钱坤钱千户,做一行的消息灵通,眼光都很尖,一眼就瞧出穿着浅红道袍,头戴方巾的少年其实就是汪福海的干女儿、沈家的四小姐。这四小姐伴随御驾白龙鱼服下江南,还将大皇子管束的服服帖帖,不容小觑。
钱坤刚刚将曹铨和汪福海的密令传出去,开始查两件走私贪腐大案,深觉任务艰巨,正想着公事呢,不料被对他真实身份毫不知情的沈今竹叫住了,钱坤停了脚步,变色龙似的挂上一副生意人的笑脸,说道:“鄙姓钱,小公子叫我钱经纪就行了。”
“原来是钱经纪。”沈今竹施了一礼,说道:“我姓沈,家里做些小买卖,今夜听钱经纪在楼下说硫磺之事,很是佩服您消息灵通,见识多广。我想买些紧俏好脱手的货物去杭州,不知钱经纪是否方便做个中人牵线看货?”
钱坤看着沈今竹小大人模样,煞有其事的学游商们说话寒暄,暗暗觉得好笑,这沈小姐性子真真跳脱,做游商可不是小孩子们玩过家家,这需要担当风险和成本的。
心中虽如此想,钱坤还是彬彬有礼的说道:“不知沈公子家大人在何处?”
沈今竹一笑,拿出一张银票晃了晃,说道:“我自己的银子,我做主。”
钱坤婉拒道:“做我们经纪行的,说合买主和卖主达成协议成交,从中抽成得酬劳。但是做生意是有风险的,我不敢保证公子买到的货物只赚不赔,商机稍纵即逝,哪怕是个中老手,也有失手赔钱的时候。公子年纪还小,还是找个大人帮你参详一二,我才敢做中人牵线,否则的话,会被人骂唯利是图,欺骗小孩子的,砸了自己的招牌,以后就不方便在各个榻房行走了。”
这时蹲在暗处等候沈今竹多时的徐枫走出来说道:“买卖离手,是赚是赔不与你相干的,我们又不会大声嚷嚷出去,她要你帮忙看货,你带她看就是了,啰嗦什么。”
“对对对。”曹核也不知道从那里突然冒出来,帮腔道:“你不带我们去,我们就去找其他人,横竖这榻房到处都是经纪,有的是人想赚银子,你是不是嫌我们本钱少,瞧不起人呐?”
言罢,曹核掏出好几张银票来,一副土豪模样的交给了沈今竹,豪爽的说道:“我和这位沈——沈公子一起合伙做笔大买卖,我们的本钱大着呢,你接不接?”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徐枫一捏拳头:这臭小子不是已经睡下了,还打鼾做梦嘛?怎么沈今竹一出来,他就像闻到味似的跑出来了?还你们我们的,谁和你是“我们”。
借着走廊灯笼的亮光,钱坤看清了这个小土豪的模样,差点当场笑出声来:随随便便就掏出银票在姑娘面前摆阔,曹大人,您的孙子该管一管了。
钱坤正想着找个借口拒绝,然后秘密告知曹铨和汪福海,赶紧把家里的熊孩子都领回去,别在榻房胡闹了,这群经纪都是狼,见到这几只不知深浅的小肥羊,还不得宰了吃干抹净。
就在这时,楼下有三个人缓缓踏着楼梯上来了,为首的是十六七的年轻小伙子,穿衣举止甚是矜贵,身后跟着两个姿容俊秀的小少年。
那年轻小伙子说道:“钱经纪,我就是她家的大人,能帮她做主,她要买货去杭州,你牵线就是了,保证钱货两讫,赚赔自理。”
沈今竹一怔,而后开心的叫道:“表哥,你来啦。”而徐枫看见徐柏身后两个少年,也是一怔,说道:“敏儿讷儿,你们也来了。”
且说吴敏和吴讷姐弟两个在七堂舅徐栋的安排下,去了另一间榻房里吃饭住宿,其实徐栋是想和庆丰帝等人住一间榻房的,可是徐栋一行丫鬟婆子小厮侍卫近五十人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根本住不下,只得就近寻了一间。
须知港口旁边的榻房都是占地颇广的,客房加上库房都在百间以上的数目,所以这两家榻房虽是邻居,可也相隔甚远。徐栋接到徐枫的密信,叮嘱他要远远跟着,莫要露出破绽,可徐栋脑子里全是一堆疑问,干脆乘着夜色乔装和吴敏吴讷一起出来,想找徐枫等人当面说个清楚。
钱坤看着一群世家子弟堵在楼梯口,心道不好,榻房人多眼杂,这群熊孩子说话行事不知轻重、不晓得厉害,万一出事,自己如何向曹大人交代?干脆将他们引到后面仓库看货去,现在是晚上,库房几乎没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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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坤打定了主意,对着徐栋拱了拱手,说道:“这边请。”
徐栋牵头,一群半大少年跟在后面,听钱坤侃侃而谈:“……诸位要去杭州,江南读书人多,想要做保守点的买卖,少赚点,当然是笔墨纸砚了,这几样东西,只要在船上保存得当,不受潮进水,甚少赔钱的。不过老实说,赚的也有限。”
这群都是年轻气盛、挥金如土的人,对保守的买卖都没兴趣,一心想来能赚大钱的,曹核打了个哈欠,说道:“钱经纪,说点其他的吧——类似硫磺这种正在涨价的。”
曹大人一世英名,怎么生了这种不懂事败家子。钱坤默默为曹铨点了个蜡,若是其他客人,他才懒得管呢,将榻房卖不出去的一些存货指鹿为马美言几句,栽给这群冤大头,拿着一笔丰厚的佣金走人就是了,可这群人偏偏得罪不得,只能耐心的周旋解释。
钱坤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做生意风险大,即便是正在涨价的硫磺,您运到杭州去,也不一定能卖出高价来,还是稳妥些为好。再说了,沈公子家里是贩布的,方才听说你们商船的货仓里几乎已经装满了货物,没有多少余地了,若诸位没有合意的,等有机会我们再做买卖吧,不急于一时。”
沈今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请钱坤做中人,并非是为了这次赚大钱,而是为了摸清楚榻房是如何运作经营的,瞧着钱坤带着自己在库房走了一大圈了,夜色渐深,再晚了估摸曹大人会找过来,于是说道:“那就装些纸张上船吧。”
钱坤笑道:“沈公子好运气,榻房今日恰好有各色纸张入库了,您来挑选一二。”
初次做生意,沈今竹是两眼一抹黑,曹核等人更是不懂,最后在钱坤的推荐下,沈今竹买下中夹纸五千张、五色撒金书签两千张、高丽蚕茧纸一千张、书房纸四篓,一共花了两百余两银子,权当做做生意试水了。沈今竹随身带着的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只有两张,其他几张都是向曹核借的,看着沈今竹对曹核道谢,徐枫心中暗醋,又恨自己考虑的不够周全,光着腰包出来,分文不带,被曹核钻了空子在今竹面前卖弄讨好。
买卖双方谈妥了价钱,钱坤亮出自己的牙贴,经纪行业也叫做牙行,不是什么都能做牙人的,每年都要去衙门登记交税领新牙贴,相当于现代的经纪人牌照,没有牙贴私自做中人的,要杖六十,所得充公。
买卖双方和钱坤这个经纪三方一起签字画押,沈今竹还支付给了钱坤约九两银子的佣金,还支付花了约五十钱雇佣了壮劳力将各色纸张从库房连夜搬到船舱去,这些沈今竹都默默算入了成本。
直到装船完毕,钱坤亲自送这群磨人的小祖宗回到榻房客栈里才敢告辞,临行前,还苦口婆心的说道:“虽说你们家大人也是做生意的,我还是要额外说一句,你们带着这个货物到了杭州倒手,首要要支付给杭州港榻房仓库的租金,其次成交之后还要交给官府税银,我刚才算了一下,如果全部卖出去,需要交十贯左右的税银,还有雇人和车马搬运的价钱也不要忘记了,都要加进去的,一共有多少成本,你们要做到心中有数,千万莫要被杭州的商人和经纪打压的贱卖了。谈价钱的时候要沉住气,唉,你们听我唠叨一句,还是请家里大人出面谈吧,杭州人不好相与,贼精着呢。”
沈今竹笑道:“我们晓得了,钱经纪放心吧,今夜多谢你了。”
这群小祖宗在钱坤这个老江湖眼里,全是傻白甜,到了杭州若没有曹铨汪福海护着,肯定只有挨刀子被宰的份,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钱坤暗自叹息,累觉不爱——刚才汪大人还劝我早日成亲生子呢,看着这群败家子、傻白甜,纨绔子。我是一兴趣都没有了,与其被败家子气死,还不如孤家寡人,了无牵挂,这不是生孩子,这是生了一群祖宗讨债鬼啊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几乎到了半夜了,沈今竹回房休息。徐枫亲自送了堂哥徐柏、亲外甥吴敏吴讷回他们所在的榻房,因为担心曹核会再次乘虚而入讨好今竹,他几乎是强押着核桃一起同行。
途中,徐枫还忘不了打击一下曹核,故意轻咳一声,说道:“今日听今竹说,只要给七梅庵捐香火银子超过十两的,就能得六字真言檀木护身符一个,你们都有了吧?”
徐柏说道:“我的那个送给娘了。”
吴敏从荷包里拿出护身符来,“是这个样子的吧?”
吴讷偷偷观察着舅舅徐枫的脸色,说道:“我的搁在枕头底下,今竹表姨说可以防止鬼压床。”
徐枫瞥见曹核突然僵直的步伐,心中暗爽,心想让你也尝尝我中午失望伤心的味道!吴敏吴讷懵懵懂懂不知舅舅的意思,徐柏是经历了从暗恋到失恋的过来人了,一看就知道徐枫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心里默默给可怜兮兮的核桃点了个蜡,暗想亲娘啊,您放过我吧,表妹嫁不出去也别塞给我,这个徐枫看样子时做得出花轿抢亲这种胆大妄为的极品事情来。
沈今竹刚躺下,还没进入梦乡呢,夜空突然乌云密布,不一会便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吵得沈今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榻房门口有人急促的拍门叫嚷着:“开门!我们要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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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声音,依稀有些熟悉,反正睡不着,沈今竹干脆坐起来,跑到窗边开了一个小缝望去,借着明亮的闪电,看见楼下乌压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几人她都熟悉,分别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日本国德川大将军的嫡长子、相貌普通的竹千代、章家母女二人穿着黑色大氅,相拥撑着一把黑布油伞,章松则在廊下大声的敲门。
吱呀!店小二披着衣服打开门,放众人进大堂避雨,沈今竹匆匆套了件道袍,头巾都没来得急戴着,散乱的头发跑出门,腿脚刚跨过门口,又瑟缩回去,将枕头下的匕首、袖箭等搜罗出来,几乎是全副武装的悄悄出了卧房,藏身在二楼包厢处,将白棉纸糊住的窗户戳了个小洞,偷偷观察着楼下诸人。
睡眼惺忪的店小二看着乌压压约三十来人,说道:“我们榻房只余一间上房,两间下等房了,住不下这些人,这附近好几个家店,你们挨个找找看能不能都住进去。”
章松和竹千代相视一眼,章松说道:“外头雨大风急,我们就不分散另寻榻房了,都在你这里住下。我母亲和妹子住一间,我与舅舅一间,丫鬟婆子一间,其余家丁在柴房凑合一晚吧,明日雨止风停我们就走了。
店小二点头说道:“那就委屈诸位客官了,客官可曾用过晚饭?我们厨房熄火封灶了,只有冷馒头、咸菜和一些酱肉。”
章松看着这些被淋成落汤鸡的武士随从,说道:“我们都买下了,吃不完明天带到船上去——你先送我母亲和妹妹进房间休息,她们都累了。”
店小二一一照办,沈今竹暗自思忖,章家母女肯定是要入住唯一的一间上房的,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店小二提了一壶热水殷勤的送章家母女进了房间,等着母女俩在浴房擦身换了干燥的衣服出来,就看见沈今竹坐在房中的竹凳上静静的看着她们。
章秀惊讶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今竹暗想今日我们的人多,可不像上次在你家清风阁独木难支的时候了,于是反问道:“我也要问你们呢,怎么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上次不是已经说定了吗,以后我们章沈两家形同陌路,各不相干的,怎么我们才出金陵,你们就跟上来?”
章母说道:“沈小姐莫要误会,这次真的只是凑巧……”
原来自从清风阁一事后,章家担心再横生枝节,干脆将所有标记丰臣家族的五七桐图案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烧掉,并决定举家出去游历一段时间,再悄悄潜入金陵看是否还有其他人盯着他们,其实也并不单是防着被大明的人看出端倪来,他们更担心被日本国人瞧出了真实身份,报给德川大将军知晓,兄妹俩估计性命不保。
章家要出游,竹千代在金陵国子监已经呆了两年,也想出去看看大明江山,舅甥们结伴而行,客船下午才出发,本来应该在镇江府就停船进港的,岂料雇的船家贪快,披星戴月的赶路,夜航途中突然遭遇了狂风暴雨,船家赶紧就近靠到了苏州港停泊,众人在榻房投店休息。
听章母如此解释,沈今竹稍微放心了,转身离开,走了一步,又回首问道:“你们打算去那里?”
章秀说道:“舅舅和哥哥都想去杭州钱塘江观潮去,听说九月之前的潮水都很壮观。”
沈今竹暗道:这岂不是又要碰到一起了?但也没法阻止,江南之地,八月观潮已经成了惯例,每到这个季节,钱塘江塘口海宁盐官观潮地点都是挤满的人,连夜晚都有不少人专门去听夜潮。
就这样,章家母子和竹千代也加入了钱塘江豪华观潮团。原本徐柏是计划在苏州府带着吴敏吴讷玩两天再去杭州的,因曹铨要徐柏的官船在后方打掩护,徐柏便改变了计划,一路命官船不紧不慢的远远跟着庆丰帝乔装的商船。
从苏州到杭州需要经过好几道的钞关,每过一个钞关,就有收税的小吏上来检查货物抽一次税,沈今竹在苏州港购买的各色纸张价值两百多两,每次在钞关交税抽来抽去,几乎是全凭收税的人品和心情,少则八两银子,多则十几两,抽得沈今竹的腰包越来越瘪,心疼不已,暗叹做生意不容易啊,这税钱按照钱坤的叮嘱,都计入了账本算是成本,眼瞅着单是税银就交了近四十两了!
沈今竹好后悔啊,那天晚上应该在纸张搬到徐柏的船上装着,徐柏的是大官船,而且打着魏国公徐家的旗帜,根本就不要交税。
船过了太湖时,居然又被此处的税官叫停了,庆丰帝看着舆图,不禁破口大骂:“混账!此处根本就没有钞关!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太湖私设钞关?”
曹铨赶紧命人出去打听,探子很快来报,说是漕运总督梁天。漕运主要是通过河道、海运将天下的公粮运到军队宫廷等地方,是国家的基石,就像输血一样将粮食分配到各地,一般由高级武官担任。
庆丰帝看见税官趾高气扬的上了船,还明目张胆的索贿,顿时气炸了,“这税银入不了国库,也入不了朕的私库,全都喂给梁天这个混账了!亏得怀安在我前面几次举荐他,居然也是国之蛀虫,该死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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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是宫里最得庆丰帝宠信和信任的人,梁天给了怀安巨额的贿赂,得到怀安的举荐,加上在内阁一番活动游说,终于得到了漕运总督这个肥差,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送出去的贿赂加倍捞回来,还有什么比私设钞关来钱更快的呢?
庆丰帝不能忍这种别人打着他的名义吃肉,却要他承担骂名,连一口汤堂都不分给他的行为,当即就拟旨,将梁天撤职查办,叫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漕运总督关系国家命脉,不能虚伪以待,派谁临危受命呢?庆丰帝想了想,问曹铨有没有靠谱的举荐人选。
曹铨此人,除了给人戴绿帽之外,本质上算是个正直的人,他说道:“依微臣看来,漕运总督之位,还是交给平江伯一脉的人吧,平江伯陈瑄就是第一任漕运总督,他忠心为国,爱民如子,至今在清江浦还有百姓为他建的陈公祠,他的曾孙陈锐也做过漕运总督,如今玄孙陈熊继承了平江伯的爵位,是杭州前卫的指挥使(杭州是军事和经济重地,有两个卫所,杭州前卫和杭州右卫),有好几代的家学渊源在,陈熊是个不错的人选。”
庆丰帝写下密旨,说道:“这私设的钞关还在一日,就祸害一天,事不宜迟,就不等内阁的意见了,锦衣卫今日就去淮安府将梁天下诏狱,查封家产,拆了这私设的钞关,平江伯陈熊暂代其职,等朕回去再收拾这个烂摊子。”
又忿忿说道:“怀安这几年怎么不干点好事了,那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是他的干儿子,韦春收受贿赂走私他居然不知道?他没得到好处?这梁天也是他举荐的,尽弄些蛀虫给朕,还嫌朕不够败家的啊!”
曹铨不敢应,怀安在宫里势力盘根错节,连不少官员都自称是他的干儿子,岂是轻易被扳倒的?大明王朝两百年,怀安这种恶贯满盈的太监没有谁能善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庆丰帝发了一阵子牢骚,船老大又敲着锣鼓提醒大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到了,这庆丰帝突然就笑了,乐颠颠跑去隔壁敲门:“凤姐,我们吃饭去吧!”
就这样的昏君,直谏有个屁用!曹铨暗道,看来这怀安一时半会倒不了。
商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直南下,顺风顺水行了四天,终于在日落时分到了杭州港,杭州人会做生意,船刚开进了港口,就有经纪们坐着小船围着商船问船上有什么货物,他帮着找买主。汪福海等人此行扮作商人只是幌子,为得保护庆丰帝一行,至于船舱里的货物是赚是赔他懒得管。
安全第一,汪福海叫了两个锦衣卫暗探乔装的经纪上了船,快点将货物清出去。但是沈今竹并不知道这两个经纪是干爹的人,她算了算成本,壮着胆子将这些纸要了二百八十两,经纪们装模作样讨价还价一番,最终定在二百五十七两银子成交。
沈今竹又交了税银,付了经纪的佣金,垂头丧气的上了岸,将那晚向曹核借的银票还给他,曹核见她苦着一张脸,便知这纸张生意没怎么赚,安慰说道:“第一次出来做生意,不赔钱就很好了,这银票你收着吧,杭州的东西多,你再买些运到金陵城去,肯定能赚的。”
沈今竹摇摇头,说道:“暂时不想倒腾了。”她从荷包排出一两银子,对着夕阳叹道:“其实如果算上租船的费用,非但不赚,反而赔钱,一路路钞关搜刮的太狠了,难怪那么多商人贿赂官员打着他们的名帖行商,原来可以省那么多的银子。”
曹核从怀中掏出一物,他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有万分的不舍,最后咬咬牙,还是将东西递了过去,含含糊糊道:“这个——还给你。”
沈今竹一看是檀木护身符,连连摇头,说道:“七梅庵的香客们几乎人人都有,这是你该得的,还我作甚?”
就是因为人人都有,所以我才不想要了啊!自从被徐枫残忍的点破了真相,曹核少男心倍受打击,当晚电闪雷鸣,心里有个小人在夜里哭了半宿,连着两天精神都有些恍惚,他想了许久,决定还是放下见不得人的心思,这样单相思好痛苦,他宁可被人打一顿,还是结束吧。
曹核闷闷的说道:“我——我不想要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你收回去给其他香客们吧。”
沈今竹没接,说道:“护身符不好换主的,你这几天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不想要了?嫌它做工粗陋?还是觉得不灵验?”
“这个——”曹核语无伦次,正待扯个慌搪塞,徐枫跑过来了,一把替沈今竹接着护身护,说道:“他最是喜兴厌旧的,不要算了,给峨嵋在佛前供一供,再送给其他的香客。”
曹核原本是不要的,见徐枫强行抢了去,还污蔑他喜新厌旧,顿时心头火气,叫道:“东西还我!”
这两人曹核纠结痛苦的表情,徐枫知道报仇了,暗道以后核桃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吧,说道:“是你不想要的。”
岂料沈今竹从徐枫手里夺过了护身符,递给了曹核,“那你也不能明抢呀。”
徐枫看着沈今竹的亲手将护身符放在曹核的手心,曹核这厮乘机占便宜,飞快的握紧掌心,在她的手离开的瞬间,核桃肮脏的指腹就抚在她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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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我都没有牵过她的手呢!徐枫看的刺眼,偏偏就在此时,曹核给他使出一个挑衅的眼神,不能忍了!徐枫大叫一声,冲过去揍曹核,曹核个头比他矮些,正面攻击打不过他,干脆半蹲着身体抱起了徐枫大腿,将其绊倒摔在地上,倒地的瞬间,徐枫双腿如大鳄鱼的嘴似的狠狠咬缠着曹核的身体,就地一滚,将曹核压在身下,两人在地上缠斗着,骨碌骨碌,居然从码头掉下水了!
赶往去海宁占鳌塔的马车上,徐枫和曹核穿着湿衣,如落汤鸡蹲在车厢壁角处,凤姐看着心疼可怜,便求情说道:“朱大哥,两个侄儿都知错了,就停了车,我先下去,叫他们换一换干净衣裳吧,晚上冷,小心着凉。”
庆丰帝方发话了,“看在凤姐求情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们,以后若再做这种当众打架的蠢事,这潮就不看了,都给我滚回宰牛巷卖包子去!”
徐枫和曹核低头不语,凤姐下了马车,在路边等着两个半大小子换衣服,驿道上一辆辆车擦肩而过,车上的人瞧着都眼熟,等凤姐复又上了马车,疑惑的说道:“刚才在路边看见熟人了,那个贩布的汪老板带着儿女也往占鳌塔方向而去。”
庆丰帝笑道:“来一次海宁,总得去观潮才算不虚此行,占鳌塔是绝佳的观潮地点,白天根本就挤不进去,晚上去观观夜潮也不错。”
其实一路舟车劳顿,本该进了海宁城找客栈休息,次日再去观潮,可是今日是八月二十五,也是凤姐母亲的忌日,她要赶在今日将父亲的骨灰洒向潮水,与母亲合葬。庆丰帝当然要跟去献殷勤,连带着众人要往海宁城外的占鳌塔方向赶。
凤姐抬头看看窗外天上的一弯残月,叹道:“那年我八岁吧,爹爹带着我们来海宁观潮,白天人多,我爹爹让我骑在脖子上,牵着娘的手往占鳌塔上挤,爹爹是屠夫,身强力壮,长又有些凶,居然就让他挤到占鳌塔的第八层去了!那是最高的一层,我骑在爹爹的脖子上,前面是潮水夜涌,回首就能见海宁县城像个大怪物似的趴在脚下,觉得好开心呢。我和爹爹说,以后每年都来观潮,爹爹答应了,娘笑的很开心,说爹爹要把我惯坏了啦,每年都来,家里的猪肉生意还做不做了。”
“后来——”凤姐目光一黯,说道:“我们一家三口下去看潮头,潮水突然变大了,像一条巨龙似的张开嘴巴,将观潮的人吞进去,娘就被卷进潮水,连尸首都找不到。从此以后,我和爹爹就没来过海宁,三年前爹爹去世,临终前嘱咐我将他的骨灰在娘忌日这天撒向潮水,和娘团聚。”
庆丰帝目光一暖,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盈晴圆缺,凤姐节哀。”
占鳌塔在海宁城外,因此不用宵禁,这里各种店铺林立,前来观夜潮的外地人比比皆是。夜色撩人,处处歌声载道,箫鼓齐鸣,人声鼎沸,竟不输白天。因是要观夜潮,除了高耸的八层占鳌塔灯火通明,如灯塔般指引着方向,塔下店铺、凉亭、甚至连树木上都悬挂着各色的灯笼,恍如蓬莱仙境似的。
庆丰帝一行人到了观潮的栏杆处,凤姐往水里倒了一坛女儿红,痴痴看着潮水自言自语道:“爹娘,这是咱们家院子枣树下埋的女儿红,以前你们经常说,等到我成亲那日就挖出来喝,可是女儿不争气,熬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估摸是彪悍的名声传遍了金陵大街小巷,也无人敢娶吧,所以
女儿干脆把酒挖出来了,今日爹娘在此团圆,你们尝尝这酒味道如何?”
“嗯,老实说,女儿内心也是不想嫁人,女儿若出嫁,凡是就不能自己做主了,若夫家不准女儿当街卖肉,这份家业岂不是断绝了?女儿舍不得这传了好几代的家业,等过些年,女儿就从七梅庵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让他跟着我们姓刘,把家业一代代的传下去。”
凤姐打开了父亲的骨灰坛,将整个坛子都扔向潮水,一阵浪潮涌过,那骨灰坛就不见了踪影。庆丰帝和凤姐并肩看着潮水起伏,曹铨识相的拉着曹核和徐枫稍走开一些,庆丰帝突然跪在地下对着潮水喊道:
“伯父伯母!晚辈姓朱,祖上是凤阳的农夫,还做过和尚,吃了不少苦头,我们朱家好几代人的努力,现在也积攒了些家业,虽不算富裕,养活妻儿是不成问题的。现在晚辈特向刘家提亲,希望伯父伯母能将掌上明珠凤姐嫁给晚辈,晚辈在此发誓,此生定爱护凤姐,疼惜凤姐,不让凤姐受委屈,若有违誓,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凤姐又惊又羞的看着庆丰帝,语不成句道:“你——你这是作甚?我——”
庆丰帝对着风姐呵呵一笑,而后继续对着潮水叫道:“伯父伯母不说话,定是同意这门婚事了!多谢伯父伯母成全!晚辈不会委屈了凤姐,定三媒六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迎娶凤姐!”
曹铨等人惊讶的看着庆丰帝的突然的深情告白,彪悍如斯的凤姐羞红了脸,仍由这个昏君牵着自己杀猪卖肉的手,庆丰帝狂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乘热打铁,从怀中掏出一支金掐丝丹凤朝阳步摇簪插在凤姐的发髻上,“我心悦凤姐久矣,凤姐嫁我可好?”
凤姐低垂着头,羞红了脸,但依旧鼓足了勇气,看着庆丰帝的眼睛,说道:“好。”
徐枫和曹核见了,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这样也可以?!今竹的性子脾气和凤姐差不多,我以后定要学皇上这样大胆的表白心意,说不定就真能如愿呢!哪怕是不成功,至少也不会留下遗憾嘛!
徐枫和曹核互相看了一眼,皆心道:有这绊脚石在,我得赶紧行动了。
占鳌塔下,灯火辉煌,有纨绔子弟走马飞鹰、有文人墨客焚香弹琴、一群群光头小孩子围着货郎买糖人、有瞽人说书、有伶人唱戏、有青楼女子血色罗裙翻酒污、有赌徒围着小桌聚赌、有山野村妇将菊花插满头、有官家仕女听潮想心思,当然,最瞩目的还是庆丰帝表白成功,和凤姐计划着未来的生活。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鲜活。突然从海上传来几声巨响,轰隆轰隆盖过了潮声,但见一艘巨大的海船从远处驶来,船上火炮齐鸣!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啊,占鳌塔要倒了!”众人惊恐回首往八层高塔看去,闻到刺鼻的火药味,但见耸入天际的占鳌塔剧烈晃动摇摆,轰然倒下!
史书记载:庆丰十二年八月二十五,倭三千人,驾白海船二十余艘,开炮袭击占鳌塔,塔倒,砸死炸死五百余人,倭寇进逼城门,海宁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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