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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是真是假是为谁忙,不聋不痴不做阿翁
    城南善和坊,乌衣巷,沈家。

    门阑暮霭映残霞,对菱花晚妆初罢。沈大少奶奶王氏揽镜自照,半干的发丝松松的绾了个慵髻垂在脑后,隐约可见耳垂边有一丝白发。

    沐浴后的放松惬意顷刻消失,王氏肩膀一紧,喃喃道:“嬷嬷,我也有白头发了。”

    举着象牙描金竹篦、正欲给王氏通头的管嬷嬷俯身细看,笑道:“乌油油的,那里是白头发,被夕阳映在镜子里成这个样的,不信你自己瞧瞧。”

    管嬷嬷拨开一小缕头发放在王氏手里,带着皂角清香的发丝缠绵的在五指间流淌,果然没有白发,王氏放下心来,摸着发丝漫不经心说道:“这几日头发涩了些,梳头时刺拉拉作响,好不烦人。”

    管嬷嬷轻轻梳通纠结成一团的发尾,“夏天洗头勤了些,故有些干涩,每天涂些发油养着,半月就好了。”

    王氏峨眉微蹙,“最近不喜桂花油的味道,过堂风都吹不走那股腻味。”

    管嬷嬷是王氏待字闺中时的教养嬷嬷,陪着她从山东高密嫁到千里之外的金陵,一起度过半辈子的风浪,名义上是主仆,情感上像半个母女,她早就观察出了王氏的喜恶,说道:“是我亲自做的,把沉香、香白芷、踯躅花、藿香叶、薄荷叶、荷叶、茯苓香浸在木樨花油里封好,过几日滤出杂质就能得了,清香不油腻,你准喜欢。”

    王氏侧头昂首一笑,“我信得过嬷嬷的手艺,就等着枯木逢春了。”

    管嬷嬷忙道:“呸呸呸,少奶奶瞎说什么,你青春正好,别说那些老气横秋的话。你是枯木,那我还不成朽木了?一截扔进灶里都烧不旺的柴火。”

    王氏方不提这些话,静静的坐在妆台前,管嬷嬷一下下的给她通着头,说起了正事:“二小姐嫁妆那事已经办妥了,祝媒婆搅的好浑水,明地里放水,暗地里点火,白家横竖是说不清的。今日派人去找祝媒婆这个保人赔五千两银子,这祝媒婆还真是个能豁出去的人物,先是装急火攻心,咬了舌头当场吐血,被掐了人中醒过来,又开始装疯,大热天裹着灰鼠皮裘,守着灶台烤火,悟出一身痱子,挖泥土当饭,咬着自己的胳膊说鸡腿好吃,啧啧,血淋淋的,把咱们要债的吓回来了。”

    “下午和祝媒婆相好的五个官媒,结伙去客栈找白家理论去了,把那白夫人骂的狗血淋头,说天下若都是白家这样的贪鄙家族,她们做媒人的就没活路了,好心好意做保人从中说和调停,反而替她家背了一身债。白夫人自是辩驳说我们沈家栽赃陷害,几个官媒立刻顶了回去,说若不是心中有鬼,昨天扫地出门时怎么死活不让搜箱笼、还在门口装死讹人家?”

    “媒婆的嘴,神仙的腿,五个媒婆围着白家骂,到了明天还不得传遍南京城?谁还不知两家和离错在白家贪得无厌,谁还不知咱们二小姐的委屈。”

    王氏冷笑道:“她也有今天,谈亲事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把韵竹当亲闺女看待,娶回去就成脚底的泥,这也是写进苏州县志的贤妇呢,怪不得四丫头总是说书上大多都是骗人的,这熊孩子倒是说了句实话。”

    管嬷嬷附和道:“装一时好人容易,装一世圣人难啊!白夫人这种人要么不动,要么打死,一定要逼得她再也不敢回南京,咱们浑水摸鱼的事情方能瞒的严实。”

    “祝媒婆她自己是什么安排的?”王氏问。

    管嬷嬷答道:“她无儿无女的,年纪也大了,撞上这笔横财,萌生了退意,先装疯一个月坐实白家这件事,再回松江老家养老,多年的积蓄加上咱们给的五百两银子,什么体面的日子过上不上呢。只是——”

    “怎么了?”

    管嬷嬷迟疑片刻,还是说道:“我觉得这事咱们做的太急,看似天衣无缝,其实也有漏洞,关键是这事和以前做的不同,以前的事一旦戳穿了,咱们都可以左右手弥补,这事一旦出了篓子,圆起来就难了。以目前的状况,这事并不是非做不可。”

    王氏道:“我也明白,这事有些铤而走险了,可是——嬷嬷,我急需用银子。”

    管嬷嬷强忍住心中的恼意,问道:“可是高密那边又写信要银子了?春天的时候说八爷想进北京的国子监读书,要两千两银子捐例监,银子已经捎过去了——你别怪我多嘴,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我也打听过,例监那里用的了这么多银子?何况还走了咱们王家老太太的娘家曲阜衍圣公府上的路子。”

    国子监的监生分四种,举监、贡监、荫监和例监。举监是春闱落地的举子,由翰林院选出优秀的推荐入国子监,预备三年后再战;贡监由各地乡县学推荐优秀的秀才或者举办选贡考试选拔入国子监,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刚与沈家和离的白灏就是贡监;荫监是皇帝特批入监、京官四品以上、外放官三品以上高级官员按例可以恩荫一子入监,或者其他级别的官员因殉国而恩准嗣子入监,也叫恩生。

    王氏的丈夫、也就是沈大少爷是嗣子,当年就是作为恩生进的国子监学习,顺利考取举人后止步于进士,索性入仕做官,目前是武昌府的七品推官。而沈二少爷沈义然是先帝有感其父殉国壮烈,而特批两子都可以入国子监,故大房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个先后都是荫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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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例监是国子监每年招生,除了前三种监生外,若有空余的名额,可以用银子纳捐入学读书。这个名额没有固定价格,根据每年空白名额的多寡,还有愿意出银子的人财力决定。

    王氏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祖母、母亲唯一的指望,眼瞅着高密王氏其他几支人才辈出,我们这支好多年没出个举人了,面上无光,她们也是着急。去年贡生选拔他又榜上无名,只得花钱走例监的路子,去京城国子监读书涨些见识学问了。祖母和母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决定举家跟着去京城,京城不比高密老家,那里的物价比咱们南京还贵,一大家子人想要过稍微体面些的日子,一年五百年银子是打不住的,我贴补一些,只当是孝敬两位老人家了。”

    山东高密是王氏的娘家,王氏嫁到南京这些年,王家衰落的劲头不见颓势,她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进去。管嬷嬷总不能阻止王氏孝敬她以前的两个主子,只得叹道:“别忘了,你还是四个孩子的娘呢,总得留些私房给他们。”

    “我省的。”王氏摇头道:“不过这次不是娘家要银子,是京城管彤那边有消息了。”

    梳齿在发丝中一顿,管嬷嬷微怒道:“是那个臭小子!居然敢瞒着我!”

    管嬷嬷终身未嫁,管彤是管嬷嬷从仁善堂抱来的养子,聪明机灵,沈家在京城有产业,王氏将他安排在那里做小管事。

    王氏说道:“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对方开价太高,要六千两银子。”

    “什么!”管嬷嬷急得忘记了分寸,手上一用劲,梳篦拉断了王氏几根头发,“他准是被人骗了,不过是暗中寻一个人,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王氏头皮吃痛闷哼一声,语气依旧坚定:“管彤找了门路搭上京城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大人,千户大人说只要当年那人确实被辗转押送到了京城,他肯定能帮忙找到——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能查到埋尸所在。嬷嬷,如果连锦衣卫的千户大人都找不到他,这世上就没人能找到了。”

    “送走这笔银子,咱们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才过半,下半年要寅吃卯粮了。”管嬷嬷抖着手拔|出梳篦里头的断发,她知道无论怎么劝,都不能让王氏放弃这个机会,只得说道:“寻了这些年,时间和银子耗费颇多,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天生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子,这一次出手就是六千两,我帮你一起填这个大窟窿,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这位千户大人有没有查出结果,你都要收手。”

    王氏默然,低头不语。

    管嬷嬷长叹一声,帮着王氏通完头,转身离开了。出了院门,管嬷嬷信步走到莲花池旁的抄手游廊处,天已擦黑,蜻蜓和从河畔处飘来的柳絮一起在莲叶间飞舞,轻飘飘的柳絮顺着晚风吹到管嬷嬷口鼻间,管嬷嬷烦闷的挥着帕子扇开,却有更多柳絮飘来,就像那些烦心事,仿佛都没有边际。

    管嬷嬷一圈一圈的松开缠在食指上的白发,给王氏通头时,发现她头顶有一根白发,在一窝青丝间格外刺眼,她佯作被六千两的数字吓到,乘机拔下,在清理梳篦时偷偷缠在食指上,我的傻小姐哦,你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所以觉得那人也是最好的。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即使找到那人又如何呢,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对于王氏来说,一念既出,万山莫阻。人不能永远都活在最美好的时光,也不能回到过去,可那个时光的人和事便是执念,执念在心,不得超脱,不得轮回。

    王氏闷坐在妆台前,直到华灯初上,浴房传来三岁双胞胎儿子沈礼敏和沈礼讷嬉戏尖叫声,魔音穿耳般将王氏从回忆拉进现实。

    哗啦啦的水声,就像两条鲤鱼在浴桶里扑腾,两个乳娘慌乱的声音夹杂其间:

    “讷哥儿,你不能尿在洗澡水里啊!”

    “敏哥儿!更不能对着你哥哥尿啊!”

    “啊!弟弟好坏!在水里放屁好臭哇!”

    “放屁算什么,我还要拉巴巴呢!”

    这两个小冤家,简直比四丫头小时候还熊,看来她不亲自出马,今晚这个澡要洗到半夜了,王氏整理了心情,命人提了两桶热水跟她去了浴房。将两个皮猴从浴桶里里提出来,腌咸鱼般全身涂满了香胰子,再用水瓢舀了热水冲干净方休。

    打发两个娃儿上床,读了两页山海经,总算把两个小魔星哄睡了,王氏觉得精疲力竭,回到自己房中合眼就睡,梦境中,她又回到山东高密老家,马车所行的道路,左手是一望无际火红高粱地,右手边是风吹麦浪金灿胜黄金,秋天清爽的风吹开马车的布帘,恍惚中,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路中央,少年身姿如松,双眸纯净如水。

    终于找到你了!王氏跳下马车,飞奔而去,风吹开她的发髻,三千丝如柳絮般飞舞着,在快要接近少年时,她已累的跑不动了,猛地发现自己已是鸡皮皓发老妪,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找到又如何呢?我现在已面目全非,变成当年我们都鄙视的那种市侩做作的妇人了。最美时光遇见的你,一定很厌恶现在的我吧。离他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可王氏已经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重聚的恐惧其实比重聚的期望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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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在恐惧中醒来,窗外蛙叫虫鸣,她怕说梦话泄密被人听见,从不安排丫鬟在塌下伺候值夜,自己悄悄起身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心里逐渐清明起来,此时睡意全无,索性去隔间看看两个小魔王。

    走到门前,就听乳娘一边嘘嘘声给熟睡的孩子把尿,一边嘟囔道:“睡前非要灌一大碗绿豆水,好好的挺尸不行么,一晚上不知道要把多少次尿,尿你娘的骚x。”

    另一个乳娘打着哈欠道:“小心他们听见,这两个狗崽子像他娘那样精着哩,我们下半辈子的富贵都要指望他们。”

    “都睡迷了知道什么。”

    王氏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听了这话如何不怒?她一脚踢开房门,叫道:“来人啦,把这坏了心肝的刁奴打出去!”

    次日一早,王氏带着孩子们给沈老太太请安完毕,长子沈礼斐和长女沈芳菊去了学堂读书,双胞胎小子在罗汉床上翻筋斗打闹,沈老太太命丫鬟们抓了果子带着两小子去外头玩,屋子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鸡翅木灵龟献寿底座西洋大钟咚咚咚敲了七下,打破了平静,沈老太太端着茶碗问道:“今早天没亮,你那院子就乱哄哄的,说是赶走了敏哥儿和讷哥儿的奶娘?”

    王氏忙站起来,“孙媳妇行事太急,这事本该先问问您的意思。只是那两个刁奴欺孩子小,当着他们的面说些不干净的话,晚上恰好被我撞见了,一时气不过,当即打了二十板子,叫她们卷铺盖走人,动静闹的太大,打扰您休息了。”

    沈老太太慢悠悠说道:“我倒是不打紧,现在年纪大了,觉少,中午歇一歇就够了。这个家交给你管着,处置两个奶娘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当年选她们的时候瞧着干净老实,岂料才过了两年就忘了本分,富贵窝里打滚,得意忘形了。殊不知这富贵是咱们给的,是要她们做好自己的活计,她们做不好,咱们随时都能收回,将她们打回原形。得了富贵,还尽想些歪念头带坏哥儿姐儿的,你尽可以打板子撵出去,以儆效尤。”

    王氏心中有鬼,总觉得沈老太太话里有话,暗想莫非小姑嫁妆一事泄露?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点头道:“老太太说的很是,这几天孙媳妇把家里的人口清一清,重新查问身契来历,丫鬟婆子住的房屋、箱笼等物也要抽查搜一搜,外头跟着哥儿小叔的小厮随从也不能放过了。”

    “你说的很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治家就怕祸起萧墙。”沈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对付这些刁奴,不用些雷霆手段是不成的,可是也要选对时机和方法。尤其是敏哥儿和讷哥儿,睡的正香呢,突然喊打喊杀的,小心吓坏了,小孩子三魂七魄还没长全呢。”

    王氏低头认错道:“老太太教训的对,昨晚我一时冲动踢了门,当即就后悔了,忙叫了丫鬟拿薄被裹着两个哥儿,抱去大姐儿院里歇着,好在他们都是雷打不醒的年纪,一觉到天亮。”

    大姐儿沈芳菊十岁,已经单独一个院子住着了。

    “我瞧着两个哥儿的精神尚好,应是没有吓的,只是以后莫要如此了”沈老太太叮嘱道:“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娘了,又要照顾小姑小叔子,大郎在外做官帮不上忙,家里内事外事都要你做主,责任重大,要比以前更稳重些才好。”

    “是。”王氏垂首看着雪青色镜面马面裙裙摆,预料今日有一顿教训等着她,只是没想到这次老太太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悬心警惕:到底是嫁妆事泄呢,还是真只是因为怕吓着两个哥儿?亦或是二丫头和离、四丫头淘气,老太太心情不好,拿自己这个孙媳妇出气?

    再往深处想想,最后那句“内外事务皆由你做主”,这意思难道是质疑自己管家的能力,要派人过来分权么?如果真是这样,受人掣肘,她以后不仅捞油水的机会少很多,而且抹平之前的窟窿都不方便了。

    王氏越想越心惊,回到居所后急找管嬷嬷商议对策,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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