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后, 便时常下雪, 路两旁也堆积了不少。少年披着莲青色锦缎大氅, 一张脸陷在白色的茸毛领子里, 越发显得眉眼清俊、秀致如玉。他眼圈红着, 怀里紧紧抱了个孩子, 看着竟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怜。
“四叔, 你走了……荷姐儿就不能再保护你了。”
小姑娘趴在他颈窝处,轻声说道:“我最近去“青亭居”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声音里有淡淡的委屈。
顾望舒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最近确实很忙, 父母的死因已经查的有些眉目了,私下里也见了叶家人。每次回到“青亭居”时、时间就晚了……丫头们也来禀告说大小姐来过,看你久久不回来, 就走了。
这次离开新府去叶家, 他存了私心不想告诉她的,就怕她一哭一闹, 自己心软难受, 不想走了。没想到, 小姑娘还是跑来了, 竟然还送了银钱给他。她还想着, 时时刻刻要保护自己。
新荷见他一直不说话,就有些尴尬。她把荷包小心地放到他袖口里, 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出来,可谁知一动, 四叔抱.的就更紧了。
“四叔……”
“荷姐儿乖, 以后换四叔来护着你。”声音虽低沉,语气却很坚定,像极了誓言。
叶瑾瑜见他一直低头和怀里的小姑娘说话,便下了马车往他们身边走去。
他身上有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煞气,不知怎么的,新荷就有些害怕,身体更是止不住的发抖。
顾望舒第一时间便感觉到了,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看向叶瑾瑜:“三舅。”
“你是小新荷,对不对?”叶瑾瑜见过她,也知道自己的外甥极宠溺她,他想摸一摸小姑娘的发髻。却被顾望舒转身闪开了。
叶瑾瑜左手虚握成拳,掩饰性地放在嘴边清咳了一声,这大外甥也太不给面子了。
“舅公好。”新荷心里很胆怯,她偎紧了顾望舒。
叶瑾瑜嘴一咧,他正是玉树临风的好年纪,怎么突然就当了人家的舅公了。他摇摇头,说道:“乖,真聪明。”
这时候,新德泽兄弟俩也赶到了。
“抱歉,小女礼数不周,耽误了叶将军行程。”新德泽抱拳行礼,看了一眼新荷,责备道:“还不快过来。”
“德泽兄客气了,贵府小姐很是可爱。”叶瑾瑜笑着说道。
新德泽不是傻子,顾望舒称呼他为舅舅,称呼自己为大哥。而叶瑾瑜却客套地称自己为兄长,这话里话外无不透漏着疏远,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但又有什么办法,叶家家大业大,新家是惹不起的,当下也只能笑着寒暄。
顾望舒俊眉紧皱,看了新德泽一眼,把怀里的小姑娘放到地上。
新荷走到父亲身边,屈身行礼:“女儿知错了,不该冒失跑出府。”
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头微微仰着,一脸讨好的笑……新德育看着很不忍心,他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哄她:“没事哈~别害怕。”
几人又站着说了一会话,顾望舒才跟着叶瑾瑜上了马车。
“新德泽的女儿看起来倒是很聪明……”叶瑾瑜说了一句。
少年没接话茬,半响后,从袖口里把扇形荷包拿了出来。素白暗花织锦,上面绣了几支盛开的腊梅,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两头抽绳处穿了粉色珍珠,下面挂了红色流苏。
他用手指摩挲了会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打开去看,才发现是厚厚的一沓银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一看就知道主人往里面塞银票时的匆忙。
叶瑾瑜粗略看了一眼,就知数额巨大,心里暗暗一惊,这小姑娘好大的手笔。
顾望舒仔细数了下,竟有五千两之多。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虎子说的话,说小姑娘缺钱用,让自己的婢女拿着玉佩去当铺换银钱……这样来回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情急之下、一把拉开车帘,往外瞧去,马车速度很快,小姑娘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隐约有一个小黑点。
“她倒是挺有钱……”叶瑾瑜面无表情。
“她才六岁,会有什么钱……”少年坐回原位,冷冷道:“舅舅,你知道刚刚她扑到我怀里时,说了什么话吗?”
“她说,这是她私自攒下来的银钱,怕我去了叶家,没银钱使。”
少年又问:“你知道她是如何把这些银钱攒下来的吗?”
“她瞒着新府上下,偷偷的让婢女出去把自己的玉佩当了。”
叶瑾瑜一愣,不可置信地问道:“既然是瞒着,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的小厮出去办事时,偶然发现的。”
“这个世上,从未有人对我如此好。她心思单纯,是新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却一次又一次救我于危难之中。”
“如果没有她,我早在前几个月就病死了……或者死在乱棍之下了……”顾望舒声音阴冷,继续说道:“我自小就出身不明,新老太爷死后,被府内众人耻笑,避我如蛇蝎。只有荷姐儿对我好,小小的孩子,在被鞭打、威胁的时候,依然浑身发抖地站在我面前。口口声声地要护着我。不惜和新老太太闹翻。”
“所以,舅舅……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护着她。”
少年的声音冷淡极了,看他的眼神更是冰冷、漠然。叶瑾瑜怔住了,好久没有说话。其实,他早让人调查过新府,发生的这些事情大约也都知道。但是,远不如当事人叙述时所带给他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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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叶府时,已经是下午申时,顾望舒下了马车,跟着叶瑾瑜往里走。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黑色大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大字——镇国将军府。大红的铁门,两旁是面相威武、半人身高的石狮子。
门口的小厮见三爷回来了,且身后跟着长相相似的少年,心里都有了底,都弯腰行了礼。这几天大管家给他们训过话了,说是府里要迎回表少爷……让他们机灵着点。
叶瑾瑜大踏步往院内走去,叶家众人都在父亲、母亲的住处等着呢。
叶家如今的宅院是当今圣上迁都朝时新赏的,属于江南园林的布置。
两人过了影璧往前走,进了垂花门,穿过鳞次栉比、气势恢弘的前院,顺着青石铺就的甬路,入了内院。
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甬道把府里的几处宅子分割开来。其中树木林立、花草茂盛,水石相映成趣。光看着这冬日里难得的绿色,就让人心情愉悦。
叶瑾瑜在前方走着,和他解释各房的住处,园子里甬路繁多,不熟悉的人是不能乱走的。顺着两旁种了冬青的甬路过去,腊梅盛开的地方有一处宅邸、是叶二夫人的院子。再往前转两个弯,走过一个八角亭,粉墙黛瓦的是大房的住处。叶三爷的院子离叶老夫人最近,只隔了两个夹道。
两人又往另一侧去,有一处宅子,门前种了几棵合欢树,长得很高大了。院门却紧闭着,还上了锁……叶三爷顿了顿,解释道:“这便是你母亲的住处了。”
顾望舒点了头,脚步不停,跟着他继续走,穿过一大片海棠树,进去便是叶老太太的住处了。
院门前的几个丫头看三爷领着人过来,都屈身行礼。早有机灵地跑着去通传了。一会的功夫,就回来了:“老夫人说,让三爷赶紧进去,人都等着呢。”
叶瑾瑜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示意他不要紧张。
叶老夫人住的是一处三进的院子,黄铜椒图衔环的门敞开着,台阶是白色暗花的大理石砌的,两旁种了高大的杉木。
两人径直往前走,一路上丫头、婆子都屈身行礼,悄悄打量着陌生的少年。年长一些的婆子且伺候过叶四小姐的,心里都暗叹,这孩子长的像极了母亲,一看就是叶家出来的外孙。
到了第三进,远远的便听到里面欢声笑语,甚是热闹。
在正房门口站着伺候的小丫头挑了帘子,让他们进去。顾望舒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太师椅上的两位老人。头发胡子皆发白的应该是叶老将军叶至胜,另一位穿着妆花纹素缎、戴深褐色昭君套的妇人大概就是叶老夫人了。
叶瑾瑜躬身行礼:“见过父亲、母亲。”
叶老夫人抬头便看见了顾望舒,还没说话,眼泪便流了下来:“孩子,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这孩子长得太像她的莲姐儿了。她最心疼的幺女。
叶老将军闻言也去看他,嘴唇哆嗦着,半响没说出话来。当年,他觉得女儿丢了家族的脸面,狠心驱逐于门外,谁料那竟是永别。前些年还好,只是觉得愧疚。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心里的伤痛渐渐深了,常常梦见女儿小时候的事。还好,现在外孙回来了……他总算能有所补偿……
叶瑾瑜回头看顾望舒站着不动,就推了他一把,“去啊。”
少年吸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磕头:“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好孩子,起来起来。”叶至胜上前一步,把他搀了起来。
叶老太太抱着亲外孙哭了好一阵儿才止了眼泪,拉着他的手说道:“今日时间匆忙,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也忙着,明日是小年,再一同见了。”
“先来拜过你的舅舅、舅母。”叶老夫人说着话,给旁边坐着的几位男女介绍。
她指着穿二品将军常服、长相十分儒雅的男人说道:“这是你二舅舅。”
顾望舒跪下行礼,叶瑾文搀他起来、笑着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客气。”
少年也笑着答应了。
叶老夫人又唤了穿深蓝色直缀、十分俊朗的青年说道:“这是你二舅舅瑾泽。”
顾望舒还没开口,那人倒爽朗地笑了:“咱们前几日刚见过面,礼就免了。”
“哈哈哈……我和他再熟悉不过了,也免了礼吧。”叶瑾瑜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这俩孩子,都没个舅舅样……”叶老夫人笑骂道,她又拉着外孙去见自己的媳妇。
坐在叶老夫人左手边的是大夫人蒋氏,是太子太师的嫡孙女,出身名门,容貌端庄、大方。叶府内的庶务都由她在处理,手段颇高。
她和自己的小姑子叶莲关系不错,此时见故人已去,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顾望舒行了礼,喊一声:“大舅母。”
“好孩子……好生在这里住着,但凡有吃的用的,都朝我要。”
顾望舒笑着道了谢。
紧挨着她的妇人也站起身来,叶老夫人介绍道:“这是你二舅母林氏。”她穿着绛紫色云纹褙子,瓜子脸,面貌白净。是个温柔的好性子。
顾望舒又恭敬地行了礼。
三夫人田氏年纪最小,又长相明艳、爽朗,叶老夫人就偏疼了些,她开口道:“这是你三舅母。”
田氏嫁进门时,叶莲已经不在叶家了,只隐约听下人提起几句,她并不熟悉,倒是多打量了顾望舒几眼,瞧着和丈夫相似的眉眼,只觉得心里亲切。
顾望舒还没行礼,她便虚扶了,笑道:“外甥倒是和宇哥儿看着差不多大,以后就多了玩伴了。”
叶辰宇是她的大儿子,刚从国子监下学回来。
这个孙子最是争气,小小年纪便依靠着自己考进了国子监,叶老太太也是喜欢,遂笑道:“是了,这下可是热闹了。”
叶至胜看着外孙俊秀的模样、越看越喜欢,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他坐在一旁,和三个儿子笑着说话,问几个孙子的进学情况。他虽是武将,对于孙子们却很开明,谁愿意学文就学文,谁喜欢武就学武。
众人又坐着说了一大会话,眼看着夕阳西下了,叶老夫人就吩咐丫头、婆子摆了晚膳来,今个都留在她这里用饭。
饭后,叶老夫人征求了顾望舒的意见,把他安置在小女儿的住处“合欢堂”。她因思念女儿,常派丫头们进去打扫,一应的用品也俱全。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不少。只吩咐被褥、茶具等换上新的。
夜色暗淡下来,顾望舒在卧室里坐着,把怀里的荷包又拿了出来……小姑娘的绣活不错,针线也均匀。
不知,现在的荷姐儿在干什么?还会去“青亭居”吗?记得下午分别时,大哥还在斥责她,依她的聪慧……这会应该没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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