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所谓的邪修大多修习并非正法,所以在修真界备受打压,而又因为他们的修炼方式奇诡异常,往往容易走火入魔、残害无辜。
不过事无绝对,凉州的左道旁门数不胜数,却也鲜少听说有堕落邪恶之人。因此也有不少修士认为,所谓的走火入魔不过是那些名门正派精心编造的谎话,用以诋毁这些另辟的蹊径。
总之邪修邪与不邪,并不绝对取决于修炼功法,更多还是要看其行事和所为。
邪,即为不正。
就以白画口中的张姑娘张菁芸来说,她修的既非旁门左道,使的也并非其中驱鬼之法,而只是五技中的御物之术。
但这御法十分高明。寻常御物之术不过操纵死物,而她却能以区区练气后期的境界使驭青鬼,着实厉害。当然,原理上不过是将青鬼当做物件驱使,但这说来容易,其中具体的细节与难点却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显而易见,她绝对是师从一位精通御物之术的大能,才能侥幸有此成就。之前祝九鸣也是因此才以为她是御宇宗某位长老的亲传,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才能躲过那灭门大劫。
她是名门正派不假。
可她终究行事不正,所以称邪。
就在昨天,她当着祝九鸣的面,杀光了张家上下所有青壮男丁。
祝九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只是冷笑着说,他们该死。
其中到底有何仇怨,祝九鸣也只是听说。
时间要再倒回至十五年前,从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说起。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夜,明亮晴朗的星空伴着蛙叫与蝉鸣,在屋外等待妻子生产的张守义背着手不断踱步,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仙千万保佑。
直到接生的稳婆推开门探出头来喜气洋洋地说:是个女娃。
他在原地顿住,明显楞了一下,随后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略显烦躁地猛然进屋,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就好像那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不信邪地将那小小的婴孩一把掀起,掰开她的双腿查看:
没有。真的没有!
稳婆见势似乎不妙,小心收敛起笑容,既然早就收了费用,也不作告别,便急匆匆地跑了。
张守义放下还在哭个不停的孩子,看向床上那满头大汗、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女人。
女人因为生产的疼痛而哭喊到嗓子几乎哑掉,但看他进来还是勉强欣喜道:“快,你快把青云抱过来。”
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在床边沉默坐下。
女人这才看到他表情实在难看,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六月天气。她楞了一下,才颤颤巍巍地问到:“你、你怎么不……”
“又是个女娃!”
张守义愤恨地嘟囔一句。
女人一下子失了力气,再撑不住自己半撑起来的身子,一头栽倒在床。
许久,才传出极小声的抽泣。
“那、那神婆不是说……”女人终于哭着问,“只要我喝满了一个月的符水,就一定能生男娃吗?”
“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张守义心烦意乱,偏偏这女人还在他耳边哭个不停,和那女婴的哭声此起彼伏。
两个人就这样垂头丧气地僵持了一会,也没人再去管那女婴的死活。
直到张守义忽然站起身来,抱着那女婴就要冲出去。
女人急忙叫住他:“你干啥去!”
“我干啥去?我去扔了这赔钱的东西!”他沉声说到。
“你这是做什么!这、这不是造孽嘛!”女人一阵捶胸顿足,一个没忍住又大哭起来。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快踏马别哭了,哭得老子心烦!不然你说咋办?”张守义一脸狰狞,“老大家里去年刚添了一个儿子,你没看我爹抱孙子的时候有多高兴?还不是你这肚皮不争气?现在哭有什么用?”
“那咱们,咱们要不跟村里边那小寡妇换换?她不是刚生了个男孩嘛,她一个人拉扯三个男孩肯定也养不起……”女人小声嘀咕,“实在不行,再怎么说,也看看能不能卖几个钱……”
张守义原地思索了一下,确实有些道理。好歹在这小东西身上花费了不少,要是真能卖出去倒也算件回本的好事。
“那就依你,明天我去看看吧。”他站在门口,又把那吵闹着的女婴抱了回来塞在女人怀里。
女人抹把眼泪,一边亲昵地抱起孩子,一边给她喂起奶。
那女婴凭着生的欲望拼命吃奶,却无知无觉自己的命运已被轻易决定。
女人吃疼,轻哼一声。
男人瞅了一眼,没有说话,却跑去厨房的灶台上端来一碗熬好的小米粥。
小米粥上甚至还漂着一层十分浅薄的油花,更激发出那缕淡淡的米香,使女人不禁咽口唾沫。
张守义把粥端到他女人跟前,拿勺子轻轻地吹凉,才喂到她嘴里。
女人伸直脖子,砸吧着嘴,细细品尝这难得的美味,心中充满了温暖与感动。
她不怪张守义刚才对她的大声呵斥,她只恨自己实在不争气,没能给他生个儿子。
如果没能生个儿子出来,她实在想不出,女人的存在还能有什么意义。
她眼里噙着泪,暗自下定决心,下一个,下一个一定会是儿子。
女人顺从地依偎在男人怀里,享受着她尽了本分得来的奖励。而她怀中的婴儿也逐渐乖巧,三个人就这样聚拢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简直是多么温馨幸福的一家。
等女人喝下最后一点米粥,门外传来了土狗的叫声。
随后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走进来,浑浊的目光却独独落在那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你怎么来了?”张守义冷声问道。
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娘。
其实不只是他,连他大哥张守仁、三弟张守礼在内,兄弟三人都与这亲娘不亲。
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那样和蔼亲切;而母亲则永远是摆着一张冷脸,只要一句话不合她心意,她就会与父亲打骂起来。
乡亲们都说父亲从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一只,而母亲是觉得自己低嫁过来受了委屈,所以这些年才一直是一副怨妇模样,连带着他们兄弟三人也不受她喜欢。
在张守义心底,他也曾渴望过母亲能够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一丁一点的关心与爱护。
但是没有,从来没有。母亲看向他的眼里只有恨。他知道,那个女人,她的心里只有她那得不到的富贵生活,而没有她的家人。
被这样冷血无情的女人生养长大,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恨透了女人。可是他和那个女人终究不一样,他的体内还流着父亲那良善的血,他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好,足够好。他要让那个女人看看清楚,他不像她,他对他的家人深有感情。
于是他故意显摆一般,把他女人吃净的空碗拿到跟前,要与她对峙。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她只是看着那个因为吃饱了奶,已经沉迷了梦乡的婴儿。
又只是看上一眼,便要起身离开。
张守义追出门外,却只听到她说:
“好好养着她吧。”
“凭什……”张守义只是喊出两个字,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里。
他知道凭什么了,就凭那一锭真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锭金子。一切都被他抛之脑后。他再也不想什么爱和恨了,原来这世上只有对金子的爱才是真的爱。
他忽然自以为理解了他的母亲——对富贵生活的爱,才称得上是真正纯粹。
他尽情抚摸着、感受着手心中那沉甸甸的重量,而忽视了他的亲娘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又为什么而来。
隔了许久他才晃过神来,同时也终于想到,大概是那稳婆见他表情不对,才去请了他亲娘过来。
不曾想,竟然会有这样的收获。
他高兴坏了,闯进里屋,直夸那女婴是他的福星,倒把他女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