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不是说封山了吗?”
“封的是外人,又不是封咱们。”
“哦……”
易轻侯几人乔装打扮,下了山去。
今天是元宵节,也就是吃元宵的日子。有些地方又叫上元节、春灯节、元夕,但总而言之都是一个意思。
往北一些,乌州、洱州、晨州,那边会有放花灯、赏花灯的传统。
但幽州没有。幽州人向来不对过节表现出过分的热衷,大概是因为祖上太穷。
北方从前富饶,过节的传统与活动也多。南方普遍贫瘠,甚至很长时间以来完全被北方居民当成是未开化之地。
据说每年的今天,那京城会点起十里灯海,大片的纸船载着祈愿灯顺护城河直下,岸边围着追着聚着成团的人群。
街上是齐全的吃食零嘴,路边是各色的杂耍戏法。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就连待字闺中的小姐也能在这天痛快畅玩而不受家里长辈责备。
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
“等哪天我们一起……”白画忽然愣住,如今的京城恐怕早变了样子,后半句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一起去放花灯。”祝九鸣补上,“如何?”
“好啊。”白画笑了。
她又一手把易轻侯揽进怀里,下巴压在他脑袋上,“小猪,别动。”
两只清冷的手左右揉捏起他的脸蛋。
易轻侯并不反抗,既是因为知道反抗没用,也是因为早已经习惯。
三人此时正到山脚,朝这里最近的镇子走去,随后准备分道扬镳。
易轻侯还是第一次知道逍遥宗所在的山名原来叫雀儿山,也是第一次得知师姐是京城故籍。
师姐对从前的事并没太多讲述的兴趣,他也识趣的没有多问。
大概师姐同自己一样,也有一段不想回忆的过去。他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就连师兄——
那晚自己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时,师兄给自己讲了祝家被灭门的惨案。
祝家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剑法世家,祝家家主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剑侠。
故事很俗套,不过是因为祝家家主嫉恶如仇,常爱打抱不平,因此与太多人结了怨,某天被人家联合打上了门来。
祝家男女老少共计二十三口人,全被杀尽。只有他躲在狗窝里,逃过一劫。
三言两语,却惊心动魄。
那是一个寻常夜晚,那年他的年纪比如今的易轻侯还要小,只有六岁。
他们忽然闯来,发出刺耳的狂笑。母亲在他眼前被那群人凌辱至死,襁褓中的妹妹被活活摔成肉糜,记忆里那永远顶天立地的父亲屈辱地跪地求饶却仍被无数刀剑洞穿了整个身子……
到现在,母亲的面目他已记不清了,但他还记着那天母亲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素裙,她笑起来温温柔柔,像是和煦的春风。
她摸摸他的脑袋,把头抵在他的额头,说,会没事的。
九鸣,会没事的。
她让他藏在狗窝里,不要出声。
他很听话,所以直到最后都没有出声。
可是母亲骗了他,她明明说过,会没事的。
可她骗了他。
祝家,二十三口人,全死了。
一切都完了。
天亮以后,他以为贼人终于离开。于是他推开那条挡在他身前的老狗,从狗窝里艰难地爬出来。
面对满院的尸体,他连哭都不敢。
可他不小心发出的动静还是被留守的一个刀客发现。那刀客身形瘦削,拿黑布蒙着脸,露出来的眼睛却很清澈。
刀客见他突然出现,开心得笑起来,手舞足蹈,像个孩子。
随后刀客一刀毫不留情地劈在他的身上……
易轻侯看到过师兄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疤,那该是一道结结实实的致命伤。
原本他应和祝家的所有人一起死在那天,可他到底活了下来。
死去的人结伴上路,活着的人成了孤魂。
后来的故事倒是与他的经历大同小异,偷生之人凑巧被师傅救了性命,从此成了逍遥宗的弟子,直到如今。
师兄说,过去的那些年,他也常常痛恨。
很久以来,他把那天发生的一切全然归咎于父亲的多管闲事。
敌人的可怕让他在心中无法将他们视为仇恨的目标,而临死前表现出那般屈辱姿态的父亲却成了他心底最深刻抨击的对象。
他的心灵逐渐扭曲,甚至长久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任何能让他联想到欢乐的事物也只会让他在联想过后陷入更深的自责——自责自己这背负了祝家二十二条性命的孤魂竟敢在仇恨之余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愉悦!
这是对自己痛苦的背叛!
于是他更加痛苦,因为不该不痛苦而痛苦。
这是他给自己上的枷锁。
也许是为了缓解这份痛苦,他回忆着家传的剑法,开始拼命练剑。
他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望,全都寄托在剑里。
剑的一招一式,一刺一劈,他都记在心里。
他以为久而久之,会有一天,当他的心里全是剑时,他能放下令他痛苦的一切。
只是他想错了。直到他凭着自己的天灵根顺利筑基,这剑终究毫无生气,他也没能放下一切。
无论他正视与否,让他痛苦的事情从来都在那里,在他的心里。
他花了很多年,从幼童到少年,才终于想通,他只不过一直在逃避。
像是逍遥宗封山是封了外人,他心的枷锁也同样是封闭了外界。
解决的办法只能是自己走出去。
念头的通达仅仅是一瞬间。
突然想通问题所在的他好像一只长久被关在黑暗囚笼里的困兽终于重见了阳光与自由。
他小心翼翼,怕被自由灼伤。
恰巧那时候师傅带了师妹回来。
从彼此见到第一面起,她就是那样活泼,径直闯进了他的心里。
或许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自己襁褓中但被残忍杀害的亲生妹妹的影子,他出于对当时自己无能阻止的愧疚,而产生出要对年纪相仿的白画进行弥补的想法。
但不管如何,他必须承认,白画在他生命中的地位无比之高。也因此,他将她当做了心里的一道寄托。
那之后,他从过去走出来,死剑练成了生剑。
他不愿再逃避,而是选择去坦然面对。
正因为经历过,所以他清楚易轻侯同样是在逃避,逃避悲惨的现实。
他对他说,“师弟,不是你的错。”
易轻侯呆愣着,听师兄讲述他的故事和他为自己准备的开导。
祝九鸣让他自己想想清楚。
于是他想了又想。在夜里辗转反复,师兄的剑,就是自己的丹。
他知道师兄说得对。他也想了清楚。
本就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从来就不该是逃避的那个人。
他该放过自己。
于是他终于还是决定亲自去向父母道别。
他在那之后的夜晚里总是不肯入睡,他独自猜测着:自己走后,他们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美满,领居们又是如何?
他猜测,或许相见后,他们会震惊自己没死而挥泪恸哭;又或许不会。
但那总归见了才知道。
这天在师姐提出想要在元宵节一起下山的时候,他也对师傅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道挠挠头,还是答应。
等去了附近的镇上,三人就要暂时分别,白画表现出不舍,对易轻侯又搂又抱。
因为她此时盘了发髻,打扮成男童模样,两人打闹着,反而像是她在无端调戏欺负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
“师弟,你是不是不想和你的好师姐一起去赏花灯?”白画鼓起脸,佯装生气道,“不然你怎么偏偏选今天离开?”
易轻侯不知所措,“可是我……”
“师弟,别理她。”说着,祝九鸣变戏法般掏出两块糖果,白画见此立马双眼放光——
“这是魔法军搞出来的?你从哪弄来的?”
祝九鸣并不回答,只是把两块糖果分给两人,“一人一块。”
“喔!是没尝过的味道!”白画连忙塞进嘴里。
易轻侯把糖果收起来,打算带回去让娘亲可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