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
易轻侯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师弟?是做噩梦了吗?”
说话者声音里透露出担忧,一边挥手施法放出一团火焰钻进灯里,照亮了整间屋子;一边轻声安慰他道:“别怕,师兄在呢。”
灯光明暗不定,打在眼前少年的脸上——五官端正明朗,竖立的剑眉使他的面容平添几分坚毅。
易轻侯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浑身发抖。
他又梦到那天江屠户如何把他扔在山里,又是如何对他的哀嚎无动于衷。
江屠户冷声告诉他,这是他母亲的意思。
说完便转身离开,在雪地上留下遥远的一串脚印。
他想追上那个远去的背影,可是因为腿脚被打断的缘故,只能抽搐着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爬。
鞋子被蹬掉了,手掌被冻僵了,他也渐渐爬不动了。
终于,他的脸深深埋进雪里,他却感觉自己的心比雪更加冰冷。
北风应和着他的哭声,呜呜然,凄婉如诉,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不断回荡。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哭声不会引来能够救助他的人类。
因为唯有野兽才是这里真正的居民。
果然,只一会功夫,不远处就冒出了几个银灰色的脑袋。
模样像狗,尾巴却向下——那是狼,是雪地里最危险的猎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过分警觉的大狼,它一边竖起耳朵打量着四周,一边沉着地一点点挪动步子靠近。
大狼身后追着几只小狼,看样子年纪不大,也学着大狼的样子步步紧逼。
他无法躲闪,只能费力仰起头来拼命大吼大叫,试图将它们吓退。
狼群并没有被他吓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并不着急上前,只是缓慢压近。
它们环绕着他将他包围起来,直到为首的大狼确定他已是黔驴技穷,对己方毫无威胁,才终于放心。
几只小狼发出欢快的咕噜声,大狼也稍微收敛些竖立的毛,上前来咬住他的腿,大概是想要把他拖拽回附近的山洞。
小狼们因为还未长开,显得有些可爱,一蹦一跳地冲上来,想要美餐一顿。
几只小狼撕咬着他四肢的肉,这让他真正感觉到难言的痛苦,开始拼命地挣扎,却被狼群咬得更紧。
大狼似乎不满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放弃了原本拖走他的想法,停下脚步,转而咬住了他的脖子,试图让他再发不出声音。
曾经父亲躺在床上,屋子里总是弥漫着的草药味道,安静可怕的氛围,让他联想到的关于死亡的感觉,此时又重现在他眼前。
他要死了,他忽然意识到。
他还没真正体会到活是什么,就要死了。
求生的欲望没能让他爆发出可以创造奇迹的巨大力量,仅仅只是支撑他能看到自己被开膛破肚的可怕景象。
消逝——他感觉一切在缓慢地消逝,像太阳落山,白天变为黑夜,光线随着太阳的落山而消逝了……
父亲在黄昏时回了家,母亲也做好了饭菜,吆喝他快点回家。
那是每天发生着的,真切又虚假的一幕。
好像下一刻,父亲还会开口讲些引人入胜的山精鬼怪的故事。
他的意识开始混沌不清,这些景象像是发生在眼前,但是又好像是太久以前,久到这份记忆最终只是水墨一样晕开,慢慢消逝。
可真正像水墨一样晕开的是雪地上他的血。
他的身体被大狼整个叼起,像一只破布麻袋,流出来的血水浇在几只小狼身上。
它们撒欢打滚,为这久违的盛宴,为那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道中潜藏的甘甜。
他明白自己要死了。
原来死是这样,无尽的恐慌和莫名的安心互相缠绕在一起,让他需要用尽力气才能勉强支撑起眼皮去盯着看那白茫茫的天地。
他不想死,可他还是要死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身为人的无能为力,身为人,永远有做不到的事……
意识的逐渐消散,使他浑身的疼痛都失去了本该能够令他清醒的作用。
所以当他真的得救,反而产生出做梦一般的恍惚。像是溺水太久,身体已沉入海底,意识却向天上剥离。
老道把他轻轻抱在怀里,他的意识重回了他的身体。
那大狼想要掩护着小狼拼命四散,却被老道随手攥碎,捏作一团。
狼群的血肉混着几株药草,被塞进了他不知从哪招出的一尊火炉。
他轻描淡写,手指轻轻一点,火炉被一簇淡红色的火焰给包了起来。
这是在炼丹。
不过多久,火炉打开,里面赫然出现了两枚黑不溜秋的丹药。
老道先是给他嘴里塞了一颗,想了想,又塞了另一颗。
两颗丹药下肚,居然让他的伤势瞬间好了七七八八。
老道把他举过头顶,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终于确定他身体无碍,这才满意地笑笑。
他说道:“乖徒儿,还好老道我来得及时啊。不然你可要葬身狼口喽。”
老道又随手施了个法决,他这才重新有了呼吸。
可是张辉从此还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逍遥宗的易轻侯。
易轻侯回忆完一切,理解着自己当下的处境。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强止住泪水,看着师兄投来关切的目光,开口道:“我没事。师兄。”
少年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紧紧抱住。胸膛不大,可是很温暖。
易轻侯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呆着,不知过了多久才道:师兄。
少年嗯了一声。两人又没了言语。
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鸟叫。
今晚明月没有上岗,这让屋里朦胧的灯光显得更亮。
易轻侯太累了,而这一切又是那么温馨恬静,所以他最终还是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去想,和睡着的区别大概只是没有闭上眼。
直到屋外传来一男一女两人的说话声。
“喂喂,师兄,师弟呢师弟呢?”
“小点声,还在睡觉。”
“你不早说!”声音明显低了些,“我告诉你,他是我罩着的,平日里你可不许欺负他。”
“嗯。”
“嘁,和你讲话真没劲,总是“嗯”啊、“哈”啊的。老头儿叫咱们辰时去议事堂,你一会记着带师弟过去。”
“好。”
易轻侯听到有人跑远的声音,猜到是那位叫做小羊的师姐离开了。
他继续在床上呆了一会,想到师傅有事,起床穿好了衣服。
推门出去,院里师兄正在练剑。
易轻侯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
他的剑招大开大合,爆发出惊人的生机与活力,挥剑带来的破空声犹如绝妙的伴乐,而他在其中翩翩起舞。
易轻侯看得有些痴了。
师兄的道袍肆意翻飞,为他更添几分英气与潇洒。
他手中的动作流畅且快,一时竟说不清是他在舞剑,还是剑牵引着他在动,人与剑之间产生出微妙的和谐,让易轻侯错以为师兄化成了剑而自在乱舞。
就这样数百招后,师兄忽然一招剑指苍天,可他脚下步子却明显慢了半拍。
这是人没跟上剑的节奏。
他倒也不气馁,闭上眼暂缓片刻,重新又试,身体迎合着这一式剑招反复做出调整。
少年和他手中的剑一点点磨合,直到重为一体,那一招终于显露出此前充满力量的美感。
易轻侯知道师兄这是有所突破,只待对方从那种明悟般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师弟。”
只一会,少年放下剑,抬眼看他,表情平淡,教人猜不出他有无收获。
“走吧,去见师傅。”
说罢,他被师兄结结实实地抱进怀里。
和昨晚不同的是,少年的怀中温暖而带些薄汗。
易轻侯因此红了脸:“师兄,我自己可以走。”
“太慢了。”
少年浅浅解释一句,用力把易轻侯搂住,脚下生风,三两步便踏出数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