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风调雨顺,春回燕返时候,张家新进门的媳妇生了一个儿子。
新媳妇从前没有名字,出嫁前人人只是随意称呼,入了张家的门后从此成了张氏。
张氏在公婆跟前一概温和孝顺,邻居们也常常夸赞张家媳妇懂事贤淑。
张家的顶梁柱现在是张氏的丈夫张铁。张铁只是个普通的农户,农活不多时也去上山打猎;张氏照顾孩子之余还养了些蚕,做些纺织物也能赚得几个铜板。
夫妻俩勤恳本分,只是这些年朝廷的税收实在严苛,家境并不因为他们的努力一天天变好。偶尔能有些多余的钱粮,张氏也细心收着,一是提防急事所需,二是要为将来儿子长大成家慢慢积攒。
农家日子平凡单调,转眼就是三年过去。周而复始的日子是无趣的,但张氏倒不觉得有什么苦,从古至今的女人总是如此过活,她也一般无二。
何况她能看着那小小的人跟在她屁股后头,一声声喊她:“娘亲——”。
这带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喜欢听他这样喊她,她会不自觉地笑——那是她的骨肉。
夫妻俩不曾指望孩子日后有什么格外的出息,修仙得道或是官拜将相,只期盼他读些圣贤之书,将来或许能够考取功名,再不济也不至于终生困在这小山村里,能走出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因为这份期待,张铁托人请隔壁村里的教书先生给自家孩子起了个好名,唤作张辉。
辉,是光明的意思。
不过平日里家里老人和张铁总还是习惯地叫他小名——狗剩儿。
张辉生的和他父母不甚相像。张铁夫妻两个说不上难看,但也和好看二字沾不上边。
或许是常年务农的原因,夫妻俩的皮肤是那样黝黑粗糙。
但张辉却生的白净细嫩,又长着一张极秀丽的脸,不相熟的人倒会误以为是个未长开的美人胚子。
左邻右舍都是极淳朴的乡下人,对张辉这粉雕玉琢的娃娃也喜爱得很,周围谁来串门时也不免把他抱在怀里逗弄一番。
而隔壁的王家往日就与张家十分交好,王婶也尤其欢喜这娃娃,还会塞给他吃些张家从没有的糕点。
那糕点名叫圈儿酥,是她那位在很远的地方当了个小官的弟弟送过来的,虽然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但也可见两人关系不错。
其实糕点并不算好吃,不过对张辉来说也是难得的好物。
张铁夫妻俩知道王婶是有心爱护张辉,何况对方性子平日里也和善,是个好相处的,两家因此来往得更加密切。
邻里之间难免互送些吃食衣物,这是增进感情的古老传统。
这年冬天刚下了雪,张铁走运打到两只野兔,于是和妻子商量要送给王家一只。
踩着新雪,张氏拎着兔子,在自家院里留下一串“嘎吱嘎吱”的声音。
张氏推开门,却看到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站在自家门前,闭目垂眉,似乎是专门在等她——见她出来,这才睁开了眼,点点头向她示意。
那老道慈眉善目,鹤发童颜,可谓仙风道骨,与凡俗不同。
张氏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修道之人大有神通,自然不敢怠慢,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开口请道士进屋去坐。
老道浅笑不答,却招手示意院里玩耍的张辉靠过来,张氏见此连忙喊到,“辉儿,快来见过仙师。”
这时左右领居也听到动静,都出来离了些距离观望。
张氏催促张辉向前,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瞪大眼睛盯着老道——只见他左手轻轻扬起浮尘披在肩膀,从道袍里伸出右手摸了摸张辉的脑袋。
张氏不敢说话,怕惊扰了这位仙师,倒是周围领居出于好奇,彼此窃窃私语。
片刻,老道缓缓开口问道:“孩子,你——可愿长生?”
“长生?”张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质长生锁。
他两岁那年得病,村里的牛医生治好后,告诉张铁,县城里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打小都会带一个长生锁。
那之后,张铁用木头也给自家狗剩做了一个。
张辉有些疑惑地看向张氏,“娘亲,是这个长生吗?”
张氏没有回答,反而是老道点点头,肯定道:“是这个长生。长生锁的长生。世人都想要的那个长生。”
老道又强调一遍:“你可愿长生?”
张氏冲张辉使个眼色,轻轻点了点头,暗示张辉答应。
老道将她的小动作都收在眼底,却不点破。
张辉虽然不甚明白,但也看懂母亲的意思是要他答应,于是也跟着同意。
老道见他点头,这才笑道:“好!好孩子!”
“你根骨天赋俱是不错,只是尘缘未了。等过些时日我再来亲自收徒。此物你且收着,就算是为师的见面礼了。”
说罢,老道从袖袍随手拿出一块似金似玉的长生锁,放到张辉手里,其余也不多言,化了一阵轻烟消失在原地。
周围众人见老道是真的离开,才纷纷上前笑着祝贺。
张氏还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受宠若惊,半是紧张半是敷衍地应和着众人,只怕这是一个莫名的梦。
大家见张氏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打过招呼也就各自散了。
不等晚上张氏对张铁提起,他倒从街上凑热闹的口中早晓得了此事,他很是笑得得意:“早说给我家辉儿起个好名,往日里他们还笑我平白的浪费米面,现在这不有了用?日后可是能光宗耀祖。”
很快张辉被仙人相中的事就传开了。等到了又一年春天,燕子重回这里筑巢时,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张家有位仙童。
当然燕子不懂、也无所谓人类的悲欢。
只是张家很快修了宽敞明亮的新房,所以连来筑巢的燕子都比往年多了几窝。
被仙师相中收徒,从此便是鲤鱼跳过了龙门,踏上仙路,再和凡人不同。
无论日后成就如何,哪怕只是学到半点皮毛,也不是寻常百姓可比。人是人,仙是仙,所谓仙凡有别,如人与蝼蚁,不可相提并论。
强如大珩国,修仙之人也是凤毛麟角,不管在哪都会被奉为座上之宾;何况南方几个大州向来贫瘠,修仙者更是少之又少。
因此乡绅权贵都想与这位仙童结个善缘,张家的新房都几乎被踏破门槛,村里众人提起张家也都是羡慕和称赞。
很快,就连王婶那位弟弟也亲自带了几盒圈儿酥登门拜访,满脸笑意道:“听说张仙童喜欢,这次特意带了一点过来,不成敬意。”
张辉其实早吃惯了这许多各式的吃食,但也不说其他,只是按他父母教他的,收下了放在一旁,张口喊声“王叔”称谢。
他又习惯地向王婶去抱。王婶却不自觉后退一步,脸上带着拘谨和尴尬。
张辉身高才到众人腰间,看不到王婶神色如何,正觉奇怪,就被张氏以天色已晚为由抱回了内屋。
张辉躺在床上,也听着外边的谈话声,以为能有什么不同,但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什么“日后多多照顾”,诸如此类。
张辉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无趣。
于是他又央张氏给他讲那些鬼怪的故事——那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世界,远比这平凡的山村更让他期盼向往。
张氏怀抱着他,为他讲她也是听别人讲的那些故事。
听着听着,不过多久,他也就睡着了。
月色温温柔柔,安静、祥和、惬意,如果不出意外,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
直到张辉年纪再大些,会被那位道人收下带走,从此脱凡、问道,成为这偏远山村未来数十年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