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绫障帆围出一块天地,如院墙一般。
蓦然回首,父皇一脸的郁怒望着他,引他入内。
指着一泓清水,浸泡的一把金龙藤,他心头一震,惊恐袭上心头。
“跪下!”皇上沉了脸吩咐。昭怀这才恍然大悟,父皇掩人耳目的带他来这里,是要同他清算总账。
“畜生,还不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皇上威喝道:“不要当你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父皇就昏庸得不见。”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有些事迟早会浮出水面。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他从容而入,风吹起那雪白的汤衣,凉凉的在腿间轻抚,他缓缓跪在青草地上。
“孩儿委实不知。”昭怀道,话音才落,衣衫被揭开,皮肉上狠狠着了几记,疼得他挣扎□□。
“孔雀胆剧毒淬了箭镝,只有锦王府才有前朝宫中的这种剧毒。那日你中毒,朕心里就曾犯过寻思。”
昭怀坦然应道:“父皇所言不差,试问人人皆知孔雀胆剧毒在孩儿府中,恰这些时日孩儿还请来疯爷爷到京城,孩儿岂敢做如此傻事引火自焚?试问孩儿给自己下毒用心何在?孩儿一心要隐居山野,即便以死威胁父皇,也不会如此手段低劣。”
皇上审视他,咬牙道:“明春晓的事,定是你诡计多端做了手脚,你不必去辩解,横竖打你几顿也不冤。聂惊澜被圈禁在聂丞相府受尽责罚,都是你这孽障的一步棋子!”
昭怀咬了牙满脸的委屈,惨然道:“父皇若是如此说,孩儿无从辩解。父皇只管打,京城,孩儿无心回去,孩儿只要同春晓表妹厮守一生,不能同生,就同死同穴。”
一阵沉默,皇上痛心的扭紧眉头,目光紧紧瞪视着昭怀,仿佛要将他吞噬。
咳嗽几声,侧过头,再回头时,那种痛楚的神情令昭怀惊慌,巴巴的叫一声:“父皇。”
皇上抖弄昭怀那一头长发说:“麟儿,父皇寒心,不在乎你做的是对是错,只是麟儿已不是昔日的麟儿,同父皇说话吞吞吐吐。若非有了戒心,父子不复昔日,何以至此?”
昭怀周身一抖,目光游离,还未开口,皇上制止了他的话语。
“昔日,朕和先皇父子,也是如此走去万劫不复的深渊。”皇上痛苦道,“昔日,朕也是同你一般的年龄,保先皇浴血疆场打下江山时,才十八岁。朕年少时一样的居功自傲,一样的少年轻狂,一样的无所畏惧。记得进宫时人人都改口称先皇为皇上,朕还是执拗的喊着爹爹,总觉得喊父皇,就多了一层君臣,就生分了,就这样,兄弟们就羡慕着,也不敢多言,朕就一直如此任性。”
他望着昭怀,满眼怜爱中又多了无奈。
“先皇从未同朕计较,依旧的慈祥和蔼,朕依旧是先皇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定国不过两年,开国后边关战事不断,天下未平,父子却起了争端。朕南征北战,无非是为了尽忠尽孝,但谗言如浪深,隐太子向皇上进谗言诛杀□□大将,许文杰。许文杰骁勇无敌,战功无数,不过酒后失言,一句话被诛杀。朕心直口快屡屡同先皇顶撞,直到后来,父子间嫌隙渐生。一次突厥大兵来犯,重镇即将失守,先皇竟然不敢低头求朕出兵,也只有朕出兵才能解围,先皇无奈便遣了你姑爹明驸马千里迢迢来朕的驻地,扬言要弃城投降,逼了朕主动请缨出征,也不肯开口下旨。”
“父皇一定是答应皇爷爷,马到成功了。”昭怀插话说。
皇上苦笑:“是,马到成功,先皇何尝不知自己儿子的斤两。你姑母一语棒喝,至今朕记忆犹新。父子已非父子,不复单纯。如今生了嫌隙,话都无法明言,各藏心思,此为大忌,父子之间,错在谁?朕无话可说,甘愿领责。但那裂痕一生,再难平复。麟儿,你心里可是怨恨父皇,如今可也再没了实话,也这般让父皇动了心思去套话去揣测。”
皇上却扔去一旁,再无心去责打他。
“孽障,从实招来。说!毒是谁下的?你四弟夺嫡之事你可是在幕后推波助澜?还有,那明春晓,莫当朕是傻子玩弄于鼓掌中!”皇上声音沙哑,却是掷地有声。
昭怀仰视他,眸光移开,牙关轻磨,答了声:“父皇恕罪,儿臣惶恐,委实不知情,更无从供认。”
皇上失落的眼神凝视他,满是悲哀,旋即转身来到河畔,摇动金铃。
一艘小舟从芦苇荷花深处摆出,在水中飘摇着向汀渚而来。
一场暴雨,水声潺潺,碎玉打落清波中,激起阵阵涟漪。
欢声笑语集在水榭玉石栏旁,银铃般的笑语传来,几个红衫翠袖的小姑娘围凑在一处看一条翻跃在湖面的锦鲤,连袂向湖面掷着鱼食。
远远的见人来,女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一翠衫的小姑娘慌得撩了袔子裙蹲身在地上寻找。
白底皂靴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惊慌的抬头,旋即露出迷人的笑,一双桃花眼,衣衫淡雅如荷花清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饰。
“皇上,大雨天皇上如何来这里?”菡萏仰头笑问,丝毫没有对眼前九五至尊的真龙天子的惧怕拘谨。
皇上也温和的笑了说:“下雨,天闷,出了散散步。”
“下雨前天气闷,湖面上满是鲤鱼,姐妹们都在钓鱼,一阵暴雨把鱼儿打散了。”她遗憾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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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来,把你们姐妹也打散了。”皇上更是毫无拘束的同她说笑。
渐渐的,菡萏灿烂如朝日曦光沐浴的面颊渐渐阴云笼罩,她眼见皇上身后走来一人,淡青色的锦袍,乌幞缓带,面容带了温然的笑意,竟然是明驸马。
微翕了唇,她故作不曾看到继续同皇上说笑。皇上也兴致盎然,对她讲着黄河鲤鱼的传说。
“那金色的锦鲤果然变成了美丽的仙子了?”菡萏惊奇的追问,余光看着那身影渐渐走近,那目光避开她,倒身下拜。
“臣明锐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菡萏这才故作惊恐,深服一礼惶然离去。
明驸马的目光就静静送了那如荷花蕾般娇艳欲开的小女儿离去,目光中满是惆怅。
“怎么,姐夫还在为昔日的事耿耿于怀?”皇上信口问,明驸马笑了摇头。
“儿女都是前世冤孽,此话不假。”皇上叹道,“我看春晓还是一如往昔,菡萏如今脱胎换骨般像是个女娃儿了,只是麟儿……”
皇上手中的钓竿挂了鱼食远远掷出,大雨初停的水面锦鲤摆尾,荡起圈圈涟漪,晕散开去,那鱼只在他钓竿附近逡巡,就是无意上钩。
“三年,便是一条小鱼在池塘中游来游去也会长大。缕缕见钓钩怕也不会置若罔闻的咬钩。麟儿,说他斑衣戏彩也罢,说他真是稚气未脱也罢,真不知是喜是忧。他绝不是三年前的麟儿。但愿他情发于衷,只是太过牵强,否则……”皇上面颊上飘过隐隐的阴云,那深沉中暗含了冷冷杀气。
“怎么,锦王他,不肯回宫辅佐太子?”
皇上痴愣愣的目光注视着那鱼线喃喃道:“大乾国的基业,万里江山。看到麟儿,朕近日总联想到当年的自己。”
大雨过后,一阵风起于萍末,夹杂了燥热的暑气。太阳渐渐的悬于中天,明驸马摇头不解的问:“皇上的意思,锦王还有心夺嫡?”
“朕怕他是无心夺嫡,更无心回宫,朕当年也曾如此盘算,要同荣妃携手江湖。那份痴情海枯石烂不悔,当年若不是姐夫月下打马追回,怕早没有朕这个君王,大乾国也不知是何模样。”
明驸马沉吟不语,咬牙叹气道:“晓儿这孽障,奈何她不得。”
提到春晓明驸马诸多无奈。皇上侧头望他一眼,迟疑的问:“怎么,你还未对她明言?若没有昔日驸马爷的暗中相助,这丫头如何得以逃脱来锦州逍遥?”
那奚落的眼神上下扫视明锐时,明驸马面色惊恐,愕然片刻,一抖袍子颤悠悠跪地叩首谢罪:“皇上恕罪。臣……”
皇上只笑笑,摇摇头,兀自离去,雨潲得湿漉漉的石阶上跪着驸马明锐,默然无语。
菡萏蹦蹦跳跳的来到昭怀的书房,想将皇上问她的话一一对昭怀哥哥讲,只到了殿外,鸟儿在枝头跳跃,风雨刚过落红满地,踩在落花上嘎吱作响。她跳起身轰赶着枝头小鸟,那鸟儿也同她逗趣般在枝头眷恋不起。
才到殿外,便听里面咯咯的笑声,是春晓姐姐。
“殿下若在胡言乱语,春晓可要告知皇上从严治罪。”懊恼的声音满是娇嗔。
“嗯?晓妹自管去了便是,父皇如今看昭怀何尝不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他老人家未必能肯信这三年昭怀丝毫不变,还那般冲动懵懂,任他打骂。总要给父皇个金盆装脸面,做出那声色他也未必敢在这锦州地面真来责我,他就不怕逼反‘大将’?好歹我如今占山为王。”
“挪开,是我的蚕砂靠枕,横竖那么多睡枕,偏来抢人家的。”春晓姐姐的声音娇柔,含嗔带怒时格外悦耳。菡萏听得心里一阵酸,靠在窗边手指划弄着雕花的窗棂,听了春晓的声音问:“是什么,我不吃。”
“新采的莲子,菡萏去荷塘里忙了一早摘来的,抠去了苦芯,再不涩口,夏日败火磨牙。张开口,喂你。”
“讨人嫌!嗯~”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了轻笑。
“哎呀呀,不要胡来,可是看了皇上饶了某人,便得了气力来这里饶舌。好好去吃你的莲子,菡萏巴巴的剥了一个多时辰,指甲都剥痛了。”
菡萏兀愣愣的立在殿前,一只乌鹊在她脚下轻啄,竟然拿她当了树桩。眼泪便在眶内盘旋,不停,想忍住,却扑簌簌坠地,终于惊得那只鹊儿扑棱棱飞起。
昭怀殿下哥哥喜欢吃新鲜的莲子,清香嫩细的莲子中那道苦涩的莲心是昭怀不喜的,她知道,所以她日日为殿下哥哥剥莲子,没想到她的一番好意竟然被他做了顺水人情。
昭怀仰躺在春晓的腿上,顺手从琉璃碗中捏了莲子扔去嘴里,嘎吱吱的咬碎莲子的声音弥漫在殿内格外清脆。
春晓在为他梳理长发,就听了苏全忠大声的叫嚷声传来:“突厥大兵犯境,兵临宜州城。”
昭怀倏然跃起,不留心哎呀一声惨呼,长发被扯断几根,缠绕在木梳上。心疼得春晓说不出话,昭怀却大步起身迎出。
“锦王殿下,大势不妙。接得急报,突厥大兵犯境,直逼宜州。”苏全忠气喘吁吁,肖毛公随后进来,摇着羽扇,依旧不温不火,面色却是阴沉。
宜州毗邻锦州,如凤州同京城一般唇亡齿寒之势。前些时曾听人提起突厥大兵进犯京城,太子监国守城,皇上御驾正计划要返京。不知如何突厥奇兵突袭,调转方向奔来了宜州,直逼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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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可是知晓?”昭怀脱口问。
“皇上怕比咱们更早得了消息,不然益州的副将肖仁左不会快马星夜兼程赶来锦州觐见皇上,请求调用锦州兵马。”苏全忠忿忿道,心有不甘,“殿下,若是要锦州兵马去益州救援,一定要启用我们的将帅做主,不然我老苏的人马才不会听他益州的调遣。”
昭怀披散着一头长发,宽大的燕居长袍襟袖宽大,举起双臂舒展,翩然若世外谪仙。他卷了袍袖绕在手臂背于身后,犹豫片刻,又几下抖开袍袖,继续踱步,显得有些踌躇。
军队陋习,两军阵前争功,多是藏了嫡系的兵力,让救援的人马送死冲锋在前。若是逢了得胜请功,则又是另一场麻烦,谁不是为自己的将领邀功,所以调用兵马古来难事。难怪苏全忠有此计较。
“眼下救急解益州之围最是要紧。”昭怀说,话音出口,苏全忠跺脚说:“殿下,殿下。殿下总是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可知道那益州的肖仁左是国舅爷的亲信,开国时万马军中救过国舅爷的性命,一直以此来炫耀。昔日在凤州赈灾,那肖仁左不远千里的上书弹劾殿下,殿下可去管他死活?”
“我只说解益州之围,可曾说了如何去解?看你这火烧屁股一样跳个不停的,亏你还是大将。”昭怀话音犀利,扫他一眼,唇角一撇,透出几分城府。
春晓坐在一旁不便言语,静静的听着,看昭怀容长的面颊上带了一抹余晖,垂了长睫不语。
“殿下,平心而论,益州城地势三面平坦,易攻难守,反是锦州如盆,山路险隘,车马不宜轻进,易守难攻,不失为退守的良地。突厥来犯,多是听说了皇上圣驾亲临的消息故意偷袭,不如将计就计,诱敌深入锦州地界,弃一子而活全盘。”
昭怀袍袖抖得啪啪作响,捶了朱漆柱痛骂:“这些蛮夷,言而无信,如何太平了三年又卷土重来?朝中那些纵横捭阖之臣也是尸位素餐之流,陪了位公主去远嫁都不能堵住狼口?”
肖毛公显得忧心忡忡,目光扫了春晓一眼,春晓暗觉不妙,难道此事十有八九还同自己有什么相关?心不由扑扑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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