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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相思之苦
    聂惊澜独自徘徊在书斋,他来在窗前,望着风扶竹影,婆娑不定,发出沙沙的轻响,似是低低的啜泣。眼前又出现晓妹望他时那哽咽无语的身影,两行清泪从腮边滚落,他伸手去拭。一闭眼,那丽影消失眼前,倏然不见。

    他伸手去捂日光灼痛的眼,却见到衣袖上那道青碧色滚边上绣的片片竹叶,那是晓妹一针一线亲手为他所绣,就在这窗前,低头穿针走线时娴雅的模样总在他眼前。

    行到书架旁,挪开一本厚厚的古籍,从里面取出一个秘色瓷瓶,红绸包裹的木塞取下,从里面倒出几粒深褐色的药丸。手心中,那药泛着冥府的幽光般,托起来异常沉重。

    他一向行事稳重,很少有这么心神不定的时候。深吸口气,他颤抖着手,将那药丸送去唇边,只在那药将进口时,身后一声熟悉的咳嗽。慌得他手一抖,那药洒落在地,猛回头,舅父明驸马一身紫袍玉带立在当面。

    惊澜错愕之余堆出笑:“不知舅父到来,未能远迎,舅父恕罪。”草草几句,惊澜也不去顾那地上的药丸,只顺手将药瓶塞入袖中,若无其事的请舅父上座。

    “拿来!”明驸马摊开手掌,灼灼的目光望他。

    惊澜故作糊涂问:“舅父有何吩咐?所需何物?”

    明驸马的目光渐渐含怒,逼视惊澜,手掌依旧摊置空中,无语的望他。那目光将他逼得无处遁形。

    惊澜抿抿唇,避开舅父凌厉的目光,从袖中掏出那瓷瓶,双手奉给舅父。

    明驸马挥手手猛然落下,打掉了惊澜手中的药瓶,反慌得惊澜退了一步,垂手低头不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捡起来!”明驸马厉声吩咐。

    地上滚落的药丸散了一地。惊澜迟疑,再望舅父那不容置喙的目光,顺从的撩了前襟俯身拾起滚落的药丸,徐徐起身,偷眼看舅父,无语的将药丸奉上。

    明驸马没有去接,反负了手望他,冷声吩咐:“吃呀!”

    惊澜不语,也不敢看舅父,那份局促不安令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吃掉!”明驸马声调骤升呵斥,他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怒视着惊澜。

    惊澜撩衣跪在尘埃,自幼他便生活在这驸马府,只知有舅父舅母,不知有爹娘。舅父对他的疼惜胜过亲生,这些年的关爱栽培,胜过严父。

    “孽障!孺子无知!欺君罔上,自毁前程,服毒伤身,愧对父母,你……你可知罪?”明驸马终于咆哮而出,胸膛起伏,恨得周身乱抖。

    而惊澜只稳稳跪在原地,既是无从遮掩,也不必隐隐烁烁。是,他是装病,但也是真病。那份内心无人可诉的苦楚折磨,远远胜过身体上的痛楚。他服下□□,若非如此,如何能抽身朝廷,如何去面对晓妹一片痴情?

    惊澜缓缓仰头,苦笑望着舅父,平静道:“即是舅父也察知,惊澜也不必遮掩。惊澜无奈出此下策,只想解开眼前困局。躯壳身外物,心魄散了,要这躯壳何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左颊重重着了一掌,手中药丸滚落在地。

    火辣辣的面颊,他平视前方默然无语。从小到大,头一遭遭舅父批颊痛责。他抿唇,静静道一句:“舅父息怒。”

    “聂惊澜!”明驸马紧蹙眉头,痛心的指了他:“澜儿,舅父明白你的心迹,你心里喜欢晓儿,她是你自幼看护大,如你自己精心浇灌的一株兰花,你心里割舍不下。晓儿也是我的爱女,我的掌上明珠,我也不想她受苦。只是,错就错在你们为了儿女情长,因小失大,你聂惊澜分了心神,一心要离京,坏了这满盘的布局,就不得不逼这执子之人将晓儿拿出棋局,打劫一步。只是惊澜,你大错大谬,执迷不悔,错上加错!你非凡人,心岂能在这儿女情长的小家小业,你的心该在朝廷,在天下!你是日后治世的佐臣,身负大乾国治国重任,你如何能为小儿女私情,做出此等可笑之事?啊?”

    “此人因何是惊澜?”平静的声调,似是无声呐喊,只那不屈的目光抗争般望着舅父。

    明驸马在战栗,锦袍衣摆簌簌作响,痛心疾首的呵斥。

    “孽障!”明驸马怒斥,飞起一脚踢翻惊澜。

    面对着疾风骤雨,脚下的聂惊澜面不改色,只平静道:“舅父和皇上都错爱了惊澜,惊澜本是一凡人。只求今生无憾,不求闻达朝野叱咤今生,舅父该最是明白澜儿此心。澜儿厌倦了朝廷争斗,厌倦了功名权利角逐,澜儿心中只有晓妹,此情不渝,只求和晓妹今生相守无憾。”

    话说至此,他缓缓抬眼,仰望舅父。满腹才华成就了他,也葬送了他。没有春晓,他将不再是聂惊澜。从来他便被视为人中翘楚,国家栋梁,可真正属于自己的却无何。还好,在这十几年的光阴中,不是他一人茕茕独行,还有晓妹,晓妹陪着他。

    如果今生今世,他一切的一切都由上天摆布由不得自己,那么他唯一所求,便是要抓住这触手可及的幸福。那本是上一世约定的夙缘,才有着今生十几年的相守。一旦离散,他将一无所有。唯有此事他要不顾一切地争取,即使性命攸关也是在所不惜。除此,他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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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驸马痛心之余,奋起一脚,将他踢飞,骂一声:“孽障!”,袍袖一抖,马鞭在手。

    惊澜一惊,旋即目光中一抹凄然,他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几字:“惊澜此心已定,断无更改,舅父即便打死惊澜……”顿顿声,他咬牙道:“舅父难道真逼惊澜服下鹤顶红剧毒来明志吗?”

    一阵沉寂,明驸马不解而惊诧的目光痛心地打量惊澜,徐徐摇头。

    “好!你想死,一心寻死,舅父就成全了你!”明驸马一声骂,鞭如雨下,惊澜伏跪在地,不去躲闪。

    从小到大,他聂惊澜都是人中翘楚,自幼是闻名凤州的神童,文章珠玑锦绣。少年得志进宫做侍讲,多少人仰视,他从未曾令舅父舅母伤神分心,他是家中的佳儿荣耀,同不成器的大表兄至仁恰是天上地下之别。就是这狰狞的皮鞭,他都不曾想能在今日,被舅父责打。

    惊澜咬着牙关,豆汗渗下,身上的痛楚已经麻木,一记记撕裂□□的痛楚已分不清地方,渐渐的,血水污浊了青衫,溅在他面颊上,滚烫一般。喉头中一阵血腥,朦胧中,他眼前又是春

    晓哭花的小脸儿,如花狸猫一般,牵了他的手痛苦的喊着“澜哥哥,澜哥哥”,满眼是泪……

    “舅父,你曾用心的爱过一个人吗?”惊澜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你知道那种为她去受苦,为她却煎熬都甘之如饴的滋味吗?就是穿肠□□,怕都是不加犹豫地去喝……因为,惊澜心里,只有晓妹,不想负了晓妹,更不想误了若英。”

    明驸马扬鞭狠狠一记抽在惊澜的臀上,气恼得斥骂:“执迷不悔!今日就打醒你,孽障!”疼得惊澜扑跌在地,周身如火灼一般的疼痛抽搐。他闭目轻声痛楚□□,口中却含混地执著着“晓妹,惊澜不会负她。”

    明驸马忽然痛苦地停手,食指戳了惊澜的额头痛骂:“孽障,你以为是对春晓好?你会害死她!你可知道天命难违,可知道时间风霜雨雪雷电,多少人力所不能及!”

    “惊澜不怕!”惊澜呢喃道。咔嚓一道惊雷闪电,映亮夜空,也映亮了躲在屏风后的春晓的惨白的脸。澜哥哥,他竟然为了自己付出这许多。

    明锐深吸一口气,冷冷叹道:“你且待令尊到来,看如何给你好看!”

    明驸马扔下马鞭转身出去,狠狠撞上房门。春晓看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慌忙出来扶起周身颤抖瑟缩的惊澜,泪如雨下。惊澜却颤抖了手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惨然一笑说:“哭什么?不痛。”

    夜晚,春晓在咏絮阁上听到那熟悉的一曲箫声,是惊澜。她心里那份沉压良久的情骤然被箫声唤起,那一刹那,她再也无法压抑那份情感。她倏然推窗寻了箫声找寻那日思夜想的人影,他分明是怕她记挂担忧,才强做瑟歌为她宽心。

    只她推开窗那一刹那,箫声戛然而止,只剩沙沙的凤尾森森碧叶摇风如雨声。莫不是她听错了?不该呀。但不久,风摇树叶声中送来二姐若英的哭骂,骂些什么她也听不清,她忙关窗,一颗心砰砰的悸动不定。

    “小姐,可是听说澜公子被驸马爷责打了?”珊瑚偷偷问她,“听墨雨哥说,也不知为什么,驸马爷勃然大怒的。打得澜公子从腰到腿的都是伤,逢了天热,疼得夜里睡不下个囫囵觉,生生煎熬着整夜的读书呢。偏是二小姐没个眼色,日日闹着嘘寒问暖的还想为澜公子擦洗伤口上药,也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傻。如今烦得公子一听她的脚步就周身打颤……”春晓听得更是心碎。她自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想,她如今一无所有,她终于为娘亲争来名分,无奈娘亲却被长公主小施一计就永世隔绝在尘世外此生向佛。她在尘世只剩了自幼相依为命的惊澜,无奈这府里上上下下偏偏容不得她们好,若是没了惊澜,她难道真要任人摆布去嫁给那个傻子?心里一波波的凉意,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认命?那还不如去 !转念一想,既然她连死都无所惧怕,那为什么不拼死一搏呢?

    澜哥哥,今生是否还有一缕尘缘?但即便是逝水,她也要竭尽全力小心翼翼的掬起。她不能就此放弃!

    都怨她,惊澜表兄曾经当机立断要带她泛舟江海,做五湖游,是她心里多有牵挂,当断不断才惹来随后的乱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若是惊澜以死相拼拒婚为她,那她便是为他去死也是该的。与其坐困兽在明府等死,还不如冲出牢笼求个生机。

    她坐立不安,徘徊不定,一回而又立在棋枰旁静静地打量那空空的棋枰。若如此再虚耗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怕是错失良机,追悔莫及。她拉开梳妆匣,取出一枚蜡丸,在手里握了许久,那是惊澜昔日给他互传诗词的蜡丸。她从中取出一枚纸捻,展开来,用指肚抚平,提起羊毫笔在那字条背面加添了一行小字,吹干揉紧塞回蜡丸,再凑在烛台上将蜡丸封好,才谨慎的喊来翡翠吩咐:“这丸药,你要菡萏去设法亲手交去澜公子手中。这是疯皇叔亲手调的活血化瘀的良药,解热毒。一定要她亲自交在澜公子手中,不要被人见到。”春晓仔细叮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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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她神情里眼是不住的几分紧张,翡翠满是迟疑地试探问,“小姐,澜公子哪里就缺了这一味药,二小姐那边虎视眈眈的……”

    春晓的眸光里满是坚定,逼视她一眼,“要你做什么的?”

    翡翠回来时,见春晓在打点包裹,不由好奇地问:“小姐,这是做什么?”

    “早就提过,咱们搬去慈度庵旁的别院去住,也好照顾慈亲。”春晓说。

    “那翡翠多吩咐几个人来帮忙打理。”翡翠才欲转身,春晓忽然喊一声:“不必!”她轻声说,“不必声张。”

    恰是小厮们来回话说,澜公子备下的送三小姐去庵堂的车马已经备好在后门,随时可以起身。

    翡翠似乎觉察出什么,愣愣地望着她,旋即泪眼汪汪地劝:“小姐,不要轻举妄动呀。小姐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的身份地位,不要一错误终身。”话说到此,翡翠噗通跪地,泪水潸然。

    春晓也神色黯然,珠泪在眼眶里打旋儿,她泪光盈盈地说:“翡翠,我平日待你如自己的亲妹妹。自然不肯见你随了我受苦。如今我自身难保,怕是在府里也是任她们作践。这些日子,都都是看到眼里的。我一走,你就留在候静怡夫人身边伺候吧,虽然寺院里清苦,但求个平安。日后,我求三殿下为你寻段好姻缘。”

    春晓掩泪,既然此地容不得她和惊澜,她便同惊澜远走高飞。她日夜饱受煎熬,惊澜又何尝不是?那箫声里满是凄凉无奈,二人如隔了天河日夜相望垂泪。她曾日思夜想,眼下只有这一活路,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不能眼见惊澜为避婚而服毒作践自己的身子,她也不甘为了躲避长公主母女的折磨而年纪轻轻落发为尼遁入空门。命运如此不平,她何不舍死一搏?学陶朱公泛舟江湖,不再理会浮名浮利,也是一种潇洒。

    她打点好包裹,恰是这两日长公主同明驸马去凤州城外齐大人的避暑别院去吃满月酒,不知何时归来。

    翡翠不无担忧的问:“小姐,还是等驸马爷回来再定夺吧。”

    春晓一笑决绝。

    “小姐!”翡翠忍不住哭出声来,从来二人情同姐妹,没有分离过。春晓深吸一口气无奈道:“翡翠,你我的情分,今生无缘一聚,来世也做姊妹花。我若还能逃出一条活路,定然设法接了你去。”

    “翡翠陪小姐一程去庵堂。”翡翠哽咽地说。

    春晓摇摇头,“让珊瑚陪我吧,珊瑚是卖身来府里的,她母亲想她都哭瞎了眼。前些时候告假,苏尚宫却刁难不准。我已让三殿下设法为她赎回卖身契,今晚放她回乡去。”

    珊瑚在一旁啜泣不已,喊一声“小姐”,满心的感恩只剩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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