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淡然一笑，不必再多说，昭怀这一局已经取胜。只是满堂大人的岁数一把胡子，大多是昭怀的长辈，如此颜面何存？皇上徐徐举杯，众人也只得举杯祝词。皇上低低看了昭怀几眼，示意他上前去赔罪敬酒。昭怀却故作不知的兀自在一旁吃酒剥坚果，自得其乐。

    不过须臾间，她看见皇上的手伸去握住昭怀的执了青果的拳，昭怀不肯放手面带惊色，皇上却同众人说笑着手一用力，他松手，青果被皇上劫去，也不去看，只把玩在掌中依旧说笑。

    春晓的心扑通乱跳，慌得低头，暗想皇上果然厉害，她的小举动都不曾逃过他的龙目。

    皇上面露怡然的笑，青果送去口边，一口啃下，春晓刻的那两行字，怕也就有幸进了龙腹。再没什么比此刻心惊肉跳，她不过想知恩图报帮昭怀，却不想被皇上察觉。

    “昭怀……”皇上那目光打量着昭怀含着逼迫。

    昭怀满眼委屈不甘，却见父皇凌厉的目光逼来，勉强起身。

    满座最尊贵的莫过于九皇叔，昭怀提了衣襟行到九皇爷案旁，还不等开口，九皇爷就扫他一眼，目光如炬，冷笑几声倔强道：“不敢不敢，老臣怎敢劳动锦王殿下亲来敬酒？”空气凝滞一般，人人屏息静观其变。

    皇上起身，亲自捧了酒樽踱步来到九皇叔面前宽慰道：“皇叔，先皇再世时，便最是夸赞九皇叔忠义难求。当年晋阳起兵攻克大周都城时，为了前朝宫中的珍宝多少人争抢打得头破血流，只九皇叔的军队秋毫无犯。”九皇叔神色一愕，人老了多是对往事有无尽的怀念，他神色黯然。

    皇上继续说：“先皇感念九皇叔之德，特吩咐人赏了九皇叔三箱金砖，一箱珠宝，还吩咐朕亲自送去九叔府里。九叔却不肯收，说大乾国创业艰难，百废待兴，海内未平，这缺钱的地方多了。还是待日后大乾国四海升平，国泰民安，金砖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自然有向皇上伸手的时候。”

    皇上将酒亲自斟满奉给九皇叔，“瑕不掩瑜，疏漏难免。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怕就怕是水滴石穿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历朝历代都是祖辈创业，子孙不知辛苦，富贵自招愆祸。”

    众人似被皇上拆穿了把戏，沉默垂头。

    皇上举杯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朝廷有难处，纳粮捐钱，赈济灾民，解国库之需，到头来，还是要仰仗昔日打江山的自家人。”

    皇上一番忠告倒是语重心长，春晓心想，这恶人被昭怀做了，皇上倒是出手的恰到好处。

    “听说，诸位大人都是急朝廷所急，捐出了屯粮赈灾……尤其是大姐和姐夫……”皇上转向长公主时，春晓心头大惑不解，何时长公主开仓赈灾了？她可是最反对此事的。

    这些寸毛不拔还贪赃库银的皇亲国戚，若不是昭怀手段狠辣，除去了追回被贪赃的银粮，更逼得这些富户十倍百倍的纳捐交粮，赈济灾民，怕是眼前难关难解呢。转念一想，她深深体味到还是皇上精明。不过寥寥术语，不计前嫌，反说成是这些王公贵族自己情愿纳缴的银粮，这岂不是让他们有苦难言？若是借坡下驴，各自安好；若是不知趣，怕是就要分论出个究竟，就是给皇上难堪了。给脸不要脸的事儿，怕没几个人愿意做。看着满座的众位皇亲大臣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便是长公主都面色都颇是不自然，春晓暗觉这姜还是老的辣。

    长公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倒是福安老夫人道：“那些灾民也可怜，毕竟是人命关天，咱们日日吃斋念佛的，哪里能见死不救？”老夫人叹一声对昭怀道，“殿下呀，老身府里还有些珍玩珠宝，改日就拿去变卖了买粮赈灾吧。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老寿星！”昭怀呼一声，起身来到福安老夫人身边叩谢。

    在坐众人哗然，自不甘落后，纷纷开口认捐，不管情愿与否。春晓这才明白，皇上这分明就是一出鸿门宴，收个钵满盆盈了，一桩头疼的大事儿就解决了。还借了昭怀的口敲山震虎，警告这些权贵莫要胡为妄动。

    春晓悄声走去福安老夫人身边，将一张滑落的白狐皮垫子为福安老夫人掖好，又为福安老夫人满上玫瑰香露饮。

    太宗感慨良多说：“昔日五舅父在世时最喜欢白狐皮，每次我狩猎归来，定将白狐皮孝敬给五舅父。”

    福安老夫人面色沉下，艰难说：“当年五国舅老爷追随先帝打江山，可是立了汗马功劳。谁知人进了京师，被金银晃了眼，干出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恼得先皇如此宽厚体仁的君主竟然赐他凌迟。”

    长公主道：“记得，五舅父私匿了军饷获罪入狱，还曾哭求你我姐弟念在早逝的母后份上去先皇面前保他一命，可终究没能救他。”

    “从未见先皇如此决绝。”太宗扫视一周摇头道，“先皇拉了朕在身边说‘世安，你记得，你九皇叔永远是你叔父，你五舅父绝非你母舅。’”

    春晓何等机敏，立时心领神会，皇上的话说得直白毫无遮掩，怕是心中的言语尽数吐露了。

    只是皇上既然也知凤州或出了五国舅，还能同这些贪官饮宴畅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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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忽然厉声道：“那些无稽之谈，说什么凤州官仓多是空廪充数，朕倒是不信，待五日后，朕倒要亲自去查验粮仓虚实！”

    一句话落地有声，分明是给这些贪官个缓期，让他们尽快如期交回贪赃的粮食，充补回官仓。春晓暗自佩服。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中，翡翠凑来，将个青果递给春晓，低声道：“锦王殿下赐的。”

    春晓一惊，疑是自己递给昭怀那枚果子，可是分明见那果子被皇上咬掉，她定睛一看，见手中青果上抠出一个笑脸，似着果子咧嘴向她笑。她一阵面赤，忙一把握住这果子，心惊如小鹿的偷眼望向昭怀，他正吃着果子对她轻轻一笑。

    如今也是不打不成交，同舟共济，共度难关，春晓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

    皇上的逼迫下，昭怀屡屡起身给在座的长辈们敬酒赔罪。春晓心想，还是皇上老谋深算，打一巴掌给颗枣儿，打压了权贵的气焰，倒还成全些他们的颜面。

    其余的人倒还好，借坡下驴。只是那九皇爷，一把年纪，却对昭怀耿耿于怀不肯相放，侧过头儿去不肯饮昭怀奉上的酒。

    昭怀面颊一沉，小脸儿挂不住怒意。皇上愠怒道：“麟儿，可见你这孽障目无尊长，委实开罪了你叔祖，若是你九皇爷不肯饶恕，你就跪着不必起来！”

    呀，这话倒是有趣，春晓不由含笑，也不知皇上是同昭怀赌气还是九皇爷赌气，不过这一声“麟儿”倒是唤得昭怀一个寒颤，猛然回头委屈的望向皇上。九皇爷这才叹气一声，接过了昭怀手中的酒。

    酒宴已过三巡，人人面色微醺，三两成群的赌酒说笑，因是自家亲眷，也不显拘谨。皇上都宽衣换了件极其随意的常服，去了冠，同二国舅说笑拇战。

    福安老夫人也略显醉意，酡红色的脸，眯眼笑了拉着昭怀在身边同长公主等人笑谈往事：“三殿下出生的头夜里，荣妃娘娘难产，娃儿是‘八卦披红’了，太医说，娘娘和小殿下，只能保一命。婆子我急，皇上更急呀。这一闹就是一天一夜。”

    众人凑兴听着，春晓暗想，福安老夫人如何此时提起这事儿？

    “皇上疲倦之极就打个盹，不想这一打盹儿，睡得混沌的时候，忽然金光耀眼，殿前的幕帘微动，似乎有人躲在后面。皇上就吼了声‘幕后何人？’。嘿，就看那锦帘一动，探出一只小脑袋，长了长长的犄角，是只金光灿灿的小麒麟，只探了一个头出帘幕，忽闪了宝石一样的眸子巴巴地望望皇上，被皇上一声喝，吓得缩回头去。皇上就壮了胆子又喝了句‘出来！’，就见那幕帏后，那只小麒麟又探出头来，那个可爱呀，嘴里衔了一粒宝珠，那金光就是那宝珠散出来的，耀得人目眩。小麒麟畏惧天威，从幕帏后挪出身来，怀里还抱了个水葫芦，里面插了根麦秸管，一边吸吮着琼浆玉露，一边摇甩着小尾巴挪到皇上面前，一头金色的毛垂地的长。皇上都看惊了，就见这小麒麟竟然跪地磕头喊了声‘爹爹’，皇上这才幡然醒悟，莫不是上天赐个麟儿。小麒麟将嘴里衔着的一颗金光万丈的珠子吐出，托到皇上面前。皇上乐得合不拢嘴，伸手去搂他，可一转眼，这小麒麟就不见了。”

    一阵惬意的笑声。长公主却不以为然的一笑，这段传说不过是当年二弟随口说出的，虽然是梦话，但是这小麒麟是真是假都只有皇上二弟他自己见到。只是皇上对麟儿的珍爱，她做姐姐的是眼见心明的。虽然她厌恶这个三侄儿，可是毕竟还要给二弟些面子。福安老夫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大智若愚，借酒点拨这番话，自有她的用意。

    春晓心里不大信这些杜撰之词，哪里有如此诡异的事，她也曾听过什么梦熊之类的传说，也曾听人说，当今皇上出生时，高祖皇帝就是在他出生的前夜梦到一条金龙在府上飞腾，喊了几声‘济世安民’之类的话语，高祖惊醒，眼前这位皇上就降生了。

    福安老夫人继续笑谈往事：“就这时，殿下出生。皇上一听说荣妃娘娘生下一子母子平安，就飞奔闯入，吓得老身惊得推他出去，哪里有个男人进这种血光污秽的地方的？恰是小殿下生来呛堵了喉头，憋红小脸不出声，婆子们倒提了殿下的小脚腕子轻轻拍打屁股，要哭一声才稳妥。这皇上不容分说抢过小殿下，一只手捏了两只小脚丫倒提着，照了屁股啪啪的就打了两巴掌，看得老身这揪心的疼。长公主殿下就气得过去抢，边抢还边说‘你当这是敲锣打鼓吗？这是活生生的娃娃。’”

    满堂的人连同丫鬟太监们都笑得打迭，福安老夫人笑得眼泪直流，断断续续说：“直打得小殿下的身子荡秋千一样晃得不停，吓得太医都慌了。就听小殿下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哭得声音都哑了。嘿，皇上还得意呢。邀功般对老身说‘看看，这不就哭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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