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皇上宣你堂上领赏呢。”温公公堆着一脸难以捉摸的笑容。
她微惊,不过是权充教坊女子去抚琴助兴,如何皇上要见她?
她随在温公公身后低眉微步来到堂上。
一番剑舞,堂上氛围不似先时的拘谨紧张。仿佛酒意微醺,敞开了心户一般。
堂上觥筹交错,笑语满堂。鸦鬓小鬟翠练帔帛的小丫鬟分作两队雁行而入,红绡纱裙曳地,轻盈盈的捧上银器满盛的佳肴香气诱人。
她的心砰然不定,见温公公停步,她也止步,余光只看到皂色衮龙袍襟摆下的卷云靴头,再也不敢抬眼看旁的。春晓曲身下拜叩见,皇上吩咐她抬起头来,她才在那惊艳般的目光中恢复几分自信,却仍要谦逊的再次低下头。
“你的琴弹得很妙,若不是朕亲眼得见,真不信如此苍劲雄浑的曲子从一双纤纤玉手下流出。”皇上赞赏的目光中含了青睐。
随了一阵附和笑声后,长公主开口含了几分酸涩却吟吟笑了解释:“皇上不喜铺张,这大排筵宴笙歌乐舞,若被钦差大人听到又当做贪官污吏定论,就只好让自家女儿委屈一二了。”
长公主话音里虽然赌气,还是面上掬着一脸慈爱的笑容,托起她一双青葱嫩手,只无奈道:“女儿辛苦了。”话音间满是垂怜。
“应钦差大人之命,老臣们府里也是青菜萝卜度日,倾尽财力捐去赈灾,替皇上分忧。可那日在府门口这一看……嘿!那些流民呀,在大日头下捏虱子养神打盹,或是喝着小酒哼了小曲大吃大嚼着猪头肉,可是比我们这些表面风光的皇亲国戚惬意得多。如今在凤州成,做灾民更比日日替国事操劳的官吏富足。”开口发难的是退居凤州颐养天年的冯老国公,是两朝老臣,开国柱石功臣。
“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长公主身边一苍老的声音颤声附和于是话音此起彼伏冷嘲热讽而来。才有的和谐气氛便被打破,仿佛晴天中掠过雷霆。春晓愕然,静观变化。
一阵沉默,锦王昭怀忽然呵呵呵的大笑,摇摇头道:“哦?这番话倒是令本王醍醐灌顶了。难怪城外乱坟岗饿殍成山,却原来都是皇恩浩荡,日日吃肉喝酒撑死的。”昭怀一句戏言颇是尖锐,毫不留情。
御案旁的他为皇上斟酒,高烛照得面容如玉,更无喜怒之色,他忽然高声:“又是何人欺君罔上上奏折报说凤州城外流民遍野,食不果腹,请朝廷开仓放赈拨银子救灾的呢?其心可诛!”
一句质问,满堂鸦雀无声,众人缄口无言以对。春晓心里暗笑,她本也想到这个话,但不想锦王说出来更是言辞激烈了些。好一个舌尖嘴利的锦王,真真的令人爱怜。再看他挪着身子不是去斟酒就是去抓果子,透了几分稚气令人急恼不得,毫无半分安静的样子。再看一旁端坐的惊澜,沉静如水,手中把弄酒盏似在沉吟。这二人的秉性真是大相径庭。
忽然,昭怀话音打住,轻轻嘤咛一声,为皇上斟酒的手一抖,壶中酒险些洒出,这细微的动作却没逃过春晓的眼,不由有意无意的望去。皇上的手从御案下撤出,接过酒盏也不去理会讪讪偷眼看他的昭怀,酒盏举起,众人纷纷举盏,只温公公掏出帕子为昭怀揩手上酒渍。显然,皇上案下下手了,暗示他不得造次。春晓不由暗笑。
春晓自幼生活在长公主府,日日小心谨慎不免仰人鼻息也便善于察言观色,洞察分毫。
温公公几次在昭怀身边斟酒,深深看了他几眼,似在提醒他什么?昭怀却悠然地吃酒,怡然自得的样子毫不留意一般。
春晓记起上堂前温公公替皇上传话给昭怀,谆谆叮嘱让昭怀借机给这些权贵赔罪敬酒,息事宁人。他如今是忘了不成?难怪皇上也一再递眼神打量他。她望向昭怀,见昭怀也笑盈盈地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还笑得出?春晓指着手中的酒杯,暗自提示。昭怀眉眼一展,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出了,这小子是故作糊涂。
锦城春寒,饥馑连年,开春以来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朝廷赈灾,仓廪官粮这些年早已都被尸位素餐的蛀虫们搬空。皇上头上的虱子无人敢办,于是走马灯一般来玩的钦差大臣们个个无功而返,朝臣无人敢接此开罪同僚权贵的重担,偏偏是锦王昭怀这初出茅庐的牛犊请命接下这无人敢触的重担。春晓心头一凉,世事就是如此不公,作恶的享富贵高枕无忧,正义的反是要低头认罪。她以往厌恶锦王的傲慢无礼,却不想此刻对他忽生同情。
忽然,白发苍苍的九皇爷酒盅一扣,苍劲的声音响彻殿堂:“老朽倒要向锦王殿下讨教一事,” 九皇爷侧坐了身,拈了胡须,目光矍铄,那苍老的眼神中含了一股怨愤和轻屑,目光直视锦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砸在心尖说:“朝廷为了修养民生,严令禁止用中男开垦荒地,钦差竟然违背律法,善用中男开荒,沽名钓誉,这不是欺君罔上吗?”
满座议论声四起,人人神色自危。征用未成年的孩子去垦荒,这岂不是太残忍?
僵局令无数惶然的目光投向锦王,众人提心吊胆的等待,锦王昭怀奉旨办案在凤州的冷面无情。春晓一惊,不想九皇爷如何要突然发难?这位九皇爷性情孤僻,不喜热闹,盖了座道观在天都峰上,日日热衷于炼丹药,不问世事,如何今天反是下山来扛大旗了?春晓暗想,不知是哪位高人请出老迈的九皇爷出来发难,这还真是老当益壮的,其力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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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爷颤抖的手摸索在手腕,把弄一串亮黑色的金星古檀木念珠。捋了银白的胡须垂着长寿眉那目光如铁钉,恨不得逼退昭怀拱手败北,宣泄对皇上的怒气。
“以役代赈是为了替朝廷减轻重负,一举两得。”昭怀凛然答道。
“请问钦差大人,苦役中可是有未成丁的中男?钦差大人只需答‘有’还是‘没有’?”二国舅曹晞在一旁尖利地逼问,仿佛擒住了昭怀致命的七寸,颇是得意。众人的目光投向昭怀,鸦雀无声。春晓却想,相必这趾高气扬的二国舅还不知道他儿子在殿外唱的那出好戏,还敢在这里叫嚣。她原本无心卷入朝廷纷争,只是对曹二公子的恨,令她迁怒这些高高凌驾在众生之上的大人们,她心里更有对长公主一家的怨怒,那股不平,令她深恨了眼前沆瀣一气的权贵贪官。分明自己作恶多端,还恬不知耻来文过饰非,有恃无恐借酒撒风了!
这二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京城谁人不知昔日曹家兄弟辅助皇上起兵打下江山,皇上娶了曹氏女为后,贤名远播。如今,曹氏兄弟一文一武保持朝政兵权,曹家势力庞大,靖国功臣唯他们与驸马爷明锐同长公主夫妇马首是瞻。这二国舅一开口,到是地砖都发震。
“征丁文告明示:未成丁者不得服役,国舅爷的话,昭怀困惑。”昭怀朗声回敬,心里似也在猜疑国舅如何突然发难?而这“难”还似有备而来。
“呵呵,好一个告示,凤州官府查得在流民役夫中有两名未成丁的中男,已供认不讳是钦差大人手下征募而来。殿下如何解释?”一旁的官员冷讽着。
“本王在凤州流民中征役夫三千人,不过两名来路不明的中男,又如何?”昭怀怒道。
听这口气,昭怀俨然不知三千役夫中混进两名未成丁的半大小子,春晓转念一想,就是这两名“中男”如何混进役夫大军里,都难说呢。她不觉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锦王殿下息怒,两个人,也是‘有’,如今判定是非,只是‘有’‘无’,殿下这罪名是坐实了。”二国舅曹晞旗开得胜般的笑意满脸,目光转去望皇上,“皇上,老臣可是没有冤枉钦差大人。”
昭怀一抖袖就要起身,忍无可忍,胸膛起伏,眼中满是愤慨。毕竟是年少气盛,受不得委屈。
“嗯?”皇上厉声的鼻音,眸光如箭锐利,逼迫昭怀咬牙坐下。
这真是暗箭难防。
一场唇枪舌剑的争锋,一旁的聂惊澜竟然是作壁上观,他品着杯中酒,仪态闲然,丝毫眼前的争斗他都不曾听入耳。
春晓打量惊澜,很是不解,莫不是他也期盼锦王败北?毕竟惊澜是太子的人。可是心里那股子隐隐的不平,加之这几日的遭遇不公,春晓抿抿唇,心噗噗的跳,思忖片刻起身。她随手拾起身旁一枚青果,不动声色向堂下迎了探头探脑的小太监小如意而去。
她将果子塞给如意时,如意一惊,看她的眸光含了几分戒备。
春晓指指那青果子上密密麻麻刺刻下的小孔,递他个眼神,看一眼昭怀。如意机灵,心领神会,接过果子藏去袖笼中,向昭怀而去。
“殿下。”一枚青果被如意塞到昭怀手中,他目光向殿外望一眼。
春晓正从容的回席,目光不时望他。如今她和他同在一阵营,同进共退。她要借昭怀出心头一口恶气。
昭怀哪里有心去吃果子,他狠狠捏着狠不得将手中果子捏碎,忽然转念一想低头看那手中果子,针扎般的三列字赫然果上“国舅十五妾年十二,腊月新娶。”
他唇边掠过笑意,手中的果子在两手间颠玩着,眉头一扬,只拱手对了二国舅谦恭的问:“依了大乾国律法,婚纳未及笄的女童,杖四十,徒三十里。昭怀听说二舅舅腊月里纳了一房小妾,年方十二。”
九皇爷立时哑口无言,一双枯黄的眼恨不得要瞪出眼袋深垂的眼眶,急得吹了胡须望向二国舅,二国舅张张嘴一脸尴尬,如泄气的球囊,言语支吾慌忙辩解道:“那,那女子嫁来时,婚书上写得是十五岁,臣委实不知情。”
“哦?二舅舅十五房妻妾尚有失察之误,何况三千人役夫中有两名谎报?”
噗嗤一声,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二国舅气得胡须乱颤,倏然起身,手指哆嗦着指了昭怀骂:“你,你,你莫要猖狂,巧舌如簧的诡辩!”
九皇爷咳嗽不止,二国舅吃了鳖,难以收场。
满座肃然,偶尔有杯盘磕碰的轻响,那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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